《医院见闻》
小说/常振华
十年前,君生父亲患病住院,一待就是一二月。君生陪伴左右,亲历些许,现记录如下。人间冷暖,略知一斑。
病房稍宽敞,同室三病友,君生父亲居中床,乡村教师床靠卫生间,进门靠右是湖里渔民兄弟。
君生父亲疾病确症,手术已做,尚在观察期,需搀扶起夜,父亲怪,明明能吃,却少吃,甚至不吃,因此,病灶复发,手术重来。君生责怪父亲,吃啥喝啥尽管开口,莫忌讳,我就是来伺候的,这不,请长假,未准,索性就辞了,父亲只有一个,没了也就没了,工作没了,能再找。君生父亲一愣,小儿真这么想?君生淡然一笑说,当真。父亲释然说,我生三子,独你真孝,端屎端尿,送茶送饭,不厌其烦,往日错看你了。老大体弱,尚不顾已,又岂能料我?老二重金,生意头脑,总是打听我存折多少,这不,你刚一归来,他立马后撤,这些天也不见个人影。
君生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尽心即安,何况你是我父亲。君生母亲放心回家料理家务,教师儿子(也是教师),渔民老娘,啧啧点头。
一日三餐,君生按医嘱,上楼下小饭馆,变着花样,奉上端下,伺候其父,助力恢复,父亲能独立下床上卫生间了。君生喜,空余,跟病友及家属聊聊,倒也无妨。
教师年愈花甲,天庭饱满,体态龙钟,微挺将军肚,乍一看,不似抱病之人,怎就入了院?其儿子说,父贪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能吃尽吃,这下可好,肠胃严重抗议了。儿幽幽一笑,看你再乱吃不?教师狠瞪小眼说,吃,绝对照样吃,不做饿死鬼,你爷爷就是饿死的。教师儿子说,吃吃吃,看你稀罕的,说罢,买来一芦花大碗油面疙瘩汤,四个米团,搁在病床上。真不愧将军肚,半根烟功夫,芦花碗见底,米团消失。宵夜忒爽!教师打着饱嗝,以纸擦嘴说,今晚住这儿了,你回家休息,别管我。教师儿子试问,你自己可以?教师揉揉圆滚的肚皮说,能行,肯定行。儿子说,我帮你系好尿不湿,就回。他朝君生挤挤眼,呶呶嘴,欲说不说。君生晓得他的意图说,放心吧,我都盯着呢。渔民老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君生,无语,起身掂个热水瓶出去了。
渔民患了肝腹水,晚期,所剩日子可数,肚子肿胀,腿肉一按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其妻来了两次,君生见识过,美!乡村美少妇,浑身上下透着野葡萄熟透的味道,一双杏眼勾人魂魄。君生想,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少妇打饭进来,摇升起床,支好支架,喂饭喂汤。好好吃饭,乖,听话,吃饱了,我唱戏你听。渔民顺从地配合着,汤还是溢出了嘴,滑落到洁白的被套上。少妇不恼不怒,取纸巾轻轻擦拭,怎么和小屁孩似的?好好吃啊!渔民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说,英子,多谢你的照顾,能娶你是我的福气,我时日不多,不能与你长厢厮守,我心不甘啊!少妇抹去渔民的热泪说,看你说的啥?我们夫妻一场,巧儿都五六岁了,你客气个啥?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渔民说,英子你是城郊姑娘下嫁湖里,跟我造孽,亏欠你太多。虽说湖里经济活泛,我生病耗掉不少,所剩不多,我手上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你留着吧。渔民两眼直愣愣盯着老婆英子。老公你当我什么人啦?英子嘴上说,手却伸过去接了放入小坤包,我替巧儿先收着,老公,不要灰心丧气,听医生话,好生配合治疗,我和巧儿等你回家。说罢,英子轻轻地吟唱起荆州花鼓戏《站花墙》,这娘们,要得,是哪么一回事,得劲!旋律音色拿捏得有分寸。渔民面露喜色,缓缓伸出手摩挲着英子的头,英子顺势伏在渔民胸前,轻轻啜泣起来。渔民老娘端水回房,这一幕恰好落入她眼帘,老人家站住,旋即返身退了出去。君生眯着眼,想不看,想不听,又忍不住,强迫自己转到门外走廊抽烟了。君生想,谁又不爱钱呢?
是夜,护士例行巡检完毕便随手熄了灯,房间里睡的人鼾是鼾,屁是屁,君生腿上搭了件羽绒服御寒,他无法入睡,一丁点儿声响,都会钻入他耳膜嗡嗡响。他索性起身,望着窗外。杉树,落叶松,昏暗的灯光,朦朦胧胧不见一个人影。君生怔怔地看着。哟,飘起了雪,一小片,一小片,稀稀疏疏,慢慢地,愈来愈密,像是大把大把撒盐巴。屋顶白了,树白了,路也白了,只有路灯孤独地亮着。窗似乎有缝,雪花俏皮地钻进君生的脖子。他哆嗦了一下,似乎有声音传来?哪儿?君生环顾黑暗中的病房。老父安睡,均匀的鼾声一阵一阵。渔民安睡,走廊灯光透在他脸上,特苍白,他的英子回去了,家中有巧儿,她不放心。渔民老娘来,租把躺椅,陪夜,此刻睡的正香。
中床教师儿子回学校了,老教师睡不安稳,频频翻身,肚子咕咕咚咚响个不停,噗噗噗,一连几个,空气中弥撒着寡鸡蛋的臭味,老教师待不住了,摸摸索索披衣下床刚蹭至卫生间门口,噗嗤噗嗤,又是两下,嘣开了尿不湿,一股浊物顺着裤腿往下流。动静大,异味浓,窗花糊糊的冒着热气,房间里的人都醒了。两个动不了,一个羞于动,能动的,唯有君生了。君生脑海闪现教师儿子冷漠的眼神,他本可无动于衷。而面对一位行动不便身患重疾的老者,他不能视而不见。君生挽起袖子,卷高裤脚,屏神静气,像侍候老父一样,耐心细致地清理污秽,冲洗卫生间,找护士要来干净的被褥床单一并换上,妥妥当当了,一看表,竟然近一个时辰,君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渔民娘心里直夸君生好样的。教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机械地挪动着肥胖的躯壳。
窗花稀稀疏疏,似乎在滴水。君生伸手摸开一片,窗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白了世界,掩盖了一切。君生看着重新入睡的父亲,教师,渔民,渔民娘,心中似乎卸下了一块石头。
一夜无话。君生早早起来活动,扫地拖地,清理垃圾,罐满开水,就下楼买早餐。选父亲爱吃豆腐脑,米团子,油糍粑。自己糊吃了几口,就上楼了。
中床空了。父亲说,老教师临走前夸你。君生说,是吗?有什么好夸的?人总有老去的一天。父亲说,照顾别人比对我耐心细致,我羡慕,都,老教师说,他儿子做不到呢!父亲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这么多年。君生说,和父辈吃的苦相比,这算什么苦?我别的本事没有,照料老人还算及格。代有了钱,就与人合股,回乡办个便民养老院,规模不需太大。父亲连声说,好啊好啊,到时,我和你娘来捧场。君子突觉鼻腔一酸,眼泪打转。子多不孝,养儿防老指望谁去?
父亲的病时坏时好,稍好一会,便嚷嚷着回家。君生拗不过,暗中观察父亲好几天,行动倒也自如,便办了出院手续。父亲回了家,全家人欢天喜地度过了一个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春节。
春寒料峭,节日氛围还未散去,父亲老病复发,医院。巧了,病房依旧,只是进门床上换成了渔民老娘,渔民老爹陪护着。渔民呢?前后才不到一月,渔民去哪了?君生脑子里忽然闪过英子给渔民喂汤,渔民交付银行卡的画面。人心隔肚皮,下一步何去何去真是难测。
渔民父母整日哀声叹气,以泪洗面,房间气氛有些郁闷。中床,仍然是乡村教师,白天,挂几瓶点滴,养养精气神,日薄西山之际便打马回府,翌日再来,有医保作后盾,浪费个床位算个屁,君生捡了个便宜,晚上不用挤躺椅。渔民老娘其实并无大碍,突遭变故,白发人送黑发人,打击的确蛮大,一口气上不来,哭晕死过去,幸好邻里乡亲报警抢救及时,鬼门关前止了步。你们儿媳妇呢?君生父亲不惑。甭提了,儿子下葬刚满三十天,儿媳说,要回娘家冲冲丧气,丢下巧儿,一去不复返,至今电话接不通,我儿尸骨未寒呢,她就等不及,还带走了银行卡。叹了口气,渔民老娘说,搞不明白,医院,英子细心照料,看不出有么异样,我儿走时,英子伤心欲绝,恨不能追我儿而去,那不是做作,只有发自内心深处,才会表现出来的。还好,我儿留了一张银行卡给巧儿,不然,让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怎么办啊!君生父亲说,现在年轻人,特现实,孙女巧儿二老怎么安排。渔民老爹说,带大了儿子,再带孙子,前世造孽啊!
君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家,分崩离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巧儿骤成了孤儿。什么海誓山盟,什么不求共生只求同死,什么不离不弃,什么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尽是腊月三十吃年饭,尽拣好的说。君生看着空空的中床,教师儿子傲慢的姿态犹如在昨,他如鲠在喉。
君生以纸记之,医院
是人生的晴雨伞,生死相依,喜怒哀乐,日日登场,不足为法。
.11.01.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