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个征集,挺有意思。
有人发现,爱笑的母亲手机里藏着一条未发出的短信:“这些年我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有人在30岁那年,才知道父母在自己高中时已经离婚了;
还有人看见,3个姑父结伴出轨,每个人都带了一个情妇……
看完我发现,每个家庭都有秘密。
我想起心理咨询师朋友说过:几乎每个来访者告诉她,这些事我从没跟家人说过。
今天的故事,来自山东警察房土地,他干了警察8年,接触的大多是恶性案件,而十之七八发生在家庭之中。
他说,往往办完一个案子,也撕开了这个家里藏得最深的秘密。
放眼望去,村庄与天空之间被一柱浓烈的黑烟紧紧连起,“黑色妖怪”直冲云霄。
黑烟从村子最远处一家屋顶上窜出。细尖的屋脊两头各站着一只小石狮子。典型的山东特色。
而那条细细长长的胡同就像蜈蚣一样延伸开去,直到尽头的那柱黑烟。
年4月17日傍晚,这个城南的小村庄就这样展现在我的面前。
一小时前,村里有人打说“家里起火了”。消防队员扑灭明火,进屋发现女主人和2个孩子死在里面。派出所民警赶来,看见一把带血的刮胡刀,立刻呼叫我所在的市刑警队。
一路上我兜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包括刑侦副局长和我妈,都嘱咐我一定小心。
他们听说了“杀人”的事儿。
我在警车里盯着不断升腾的黑烟,越来越近。我知道那是一个家,但我不知能否看清这个“黑色妖怪”下那户人家的内里。
我们这个小城很多年没遇到恶性案件了。
消防车已经离开,现场拉起警戒线,呛人的烧焦气味弥漫着。我和搭档老刘扒开围观人群迅速进入院子。
巨大的浓烟包裹着院子,地面湿漉漉的,满是碎玻璃渣子,焚烧后的房子只剩下黢黑的墙壁和变形的铝合金门框。
我的眼睛被浓烟熏得睁不开,嗓子灼痛,咳嗽不止。
火是灭了,黑烟不断。我心想,屋里即便是神仙也不可能生还了。
说实话我出过的现场很多,但都没有这个屋内的情形惨烈、震撼——
客厅一片乌黑狼藉,烧焦的顶梁椽子砸在家具残渣和残砖碎瓦上。几堆未灭的灰烬,像清明上坟后的小火堆。
南墙上竖立着一幅大尺寸结婚照,照片烧没了。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毛笔字,只剩“兴”字。
二十多平米的卧室烧尽了,一具成人尸体横卧在一角,不远处摆着两具幼小尸体,都盖着白布。
我走近,掀开白布又赶紧蒙上。
三具尸体已烧焦碳化,看不出面相。
办案多年,幼儿尸体我还是头一次见。
“哪个该死的狗杂碎干的,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让我逮到非扒他皮!”我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技术队早一步,正拍照录像。法医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小心翼翼地提取现场留下的微量物证。
法医仔细辨认过,成年女尸手臂僵硬地作出搂抱状,身上有伤口,和现场发现的刮胡刀吻合,初步确认是他杀。
“从焚烧程度看,至少烧了2个小时,或者有助燃剂。”老刘推测道。搭档老刘是刑侦专家,我曾见过他仅凭气味就在围观人群中抓住入室盗窃犯。
但所有的线索都毁于大火,我们只能从死者身份查起。
从户籍照片上,我看到成年女死者余庆梅生前的样子。
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瓜子脸,白皮肤,五官精致,大眼睛水汪汪的,透着灵气,还有几分青春气息。
余庆梅是4个孩子的妈妈,这样的好气质,在村妇中很少见。
进一步的调查让我更没想到,余庆梅竟是本村“首富”。
余庆梅32岁,是镇上汽修店的老板娘,年收入五十万元。一年前,她家在城里买了房。两个月前,她家成了村里第一个开上宝马七系的。我听到现场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
“新房光装修就花了五十多万!”
“庆梅经常手提旅行包去银行,宝马车后备箱里随意就扔个三五万!”
“谁家有个过不去的事儿,都找她应急,三五百借出去都不带要的。”
“有钱”、“人好”是他们对余庆梅普遍的印象,除了夸奖羡慕,嫉妒甚至嘲弄也在其间——
“这都是她骚包导致的结果,有那么多钱还住在农村,这叫漏骚味,活该!”
“差点就做了上海媳妇,回家又搞了这么大的一个汽修店,难得的好命啊!”
“她死了,钱也不用还她了,一死百了,不孬!”
我心里一惊,一个热心帮助村民的人遇害,为何还招来如此多怨言?凶手难道是向她借过钱的人?
警戒线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有的拿起手机对着“啪”、“啪”拍照,有的索性站上屋顶和墙头向这边张望。
人们七嘴八舌,还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短短几个小时,村里首富之死的消息就在封闭的县城像通上电的灯泡一样,传开了。
诸如“先奸后杀”、“杀富济贫”、“图财杀人”的谣言也炸开了。
看完现场,搭档老刘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余庆梅的丈夫李秋生“有重大作案嫌疑”。
我们调取消防队报警记录,下午4点多,那个报火警的电话号码正是李秋生的,但他却一直没露面。
打李秋生的电话,对方一直关机。
局长给大队长下达最后通牒:限期一个月破案,否则取消刑警队年终评优资格。
大队长给我和老刘下了死命令:一个月破不了案,取消全年休假。
同事们都说,杀人凶手能对婴儿下手,肯定是个变态,或者患有精神疾病,受刺激了。
当天下午,法医检验结果传来了。
法医鉴定,余庆梅被一把刀刃长十公分的折叠刮胡刀割断颈动脉,失血休克,又吸入过量一氧化碳死亡。双胞胎女儿吸入过量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法医告诉我,从死者伤口看,切口深且刀口形状不规则,符合激情杀人。
刮胡刀上检测出另一个人的血迹,正是李秋生的。
我们调取首富余庆梅家正对大门的监控摄像——下午4点,大火烧起来之前,只见一名男子——李秋生慌忙钻进面包车,驶离院子。
老刘攥着拳头砸办公桌骂:“光天化日放火杀人,根本不把警察放眼里,不抓到他,我就不姓刘!”
失踪的李秋生的第一个线索很快来了。
半夜三点,我和妻子正熟睡,手机铃声突然催命响起。妻子大吼:“把手机砸了,要不你跟你的破手机一起消失!”
是老刘安排在村里盯梢的线人发现了线索。就在刚刚,一辆黑色轿车出现在李秋生母亲家门口!线人还提供了车牌号。
我和老刘忙活了一夜,最后查明是李秋生的哥哥,听说弟妹死了赶回母亲家来的。我气得直骂线人,“别放空枪,乱折腾!”
第二天上午,李秋生依然失踪。我和老刘只好先去村里调查。
余庆梅娘家就在邻村。窄小的胡同尽头,低矮的瓦房中间,突然出现一座两层小楼,深红色大铁门,外墙是洁白光滑的瓷砖,让人眼睛一亮。“清雅贤居”四个大字镶嵌在三米高的门头上方。
一提起女儿,余庆梅的母亲抱头痛哭,“是我害了庆梅,我该死啊!”
昨天听到女儿死讯,她当场昏倒在地,幸亏及时送医才救回一条命。
余家有三个孩子,余庆梅是老大。她八岁时,父亲患肝癌去世。母亲早出晚归挣钱养家,照顾弟妹的任务就落在她身上。
为了节省家庭开销,余庆梅高中毕业后去了上海打工,在电子厂元件做流水线女工。她聪明要强,又肯吃苦,不久就做了小组长,成为工厂同龄女孩中赚钱最多的一个。
“我累死累活,一年最多挣两万块钱,梅子一年要往家里交五万多块钱”,庆梅母亲说,弟妹上学读书的钱都是庆梅出的。
更让人高兴的是,余庆梅谈过一个男朋友,上海人,大学生,清秀帅气又有学问,父母是机关干部。
庆梅还把上海男友带回了家。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女儿有福气,以后可以跳出农门过大上海的生活。
庆梅对母亲说,村里很多上了大学的女孩,找的对象最好也就是县城普通公务员,“充其量是坐桑塔纳的命”。而她“以后是坐奔驰G的命”。
“奔驰G”指的当然不是后来的李秋生,至少是这位上海大学生男友。
庆梅母亲刻意领着未来女婿和庆梅去邻居和亲戚家串门。大家满眼羡慕,都说“庆梅钓到了‘金龟婿’”,“马上要成为‘上海媳妇’”。
庆梅母亲回忆这一段时,回光返照一般,神采奕奕。她说,庆梅像掉进了蜜罐,是大家眼中的“好命人”。
然而,和上海男友同居5年后,庆梅的好命却到头了。男友父母嫌弃庆梅没学历,出身农村,坚决反对他们交往。
分手后,庆梅万念俱灰,回到老家。
这事在小乡村炸开了锅,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柄。
“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还想当天鹅”、“被人玩烂的破鞋”、还有“被大款包养”和“同居堕胎”的风言风语也传开了。
“这是一群畜生,他们恶意编排我家梅子,丧尽天良啊!”庆梅母亲说,这些“烂舌头根子”的人,她恨不得吃了他们。
听着听着,我突然想,说这些风言风语的人与案发现场那些嫉妒甚至幸灾乐祸的人很可能就是同样一群人。
庆梅的名声坏了,相亲越发艰难。
但庆梅打小不服输,别人越看她笑话,她越要表现得坚强。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见着村民乐呵呵地打招呼。
为了击碎流言蜚语,早点嫁出去,多次相亲失败后,余庆梅选择了为人木讷的李秋生,因为秋生有创业的想法。
庆梅和秋生婚后一起开汽修店,几年后还成了村中首富,庆梅终于在村民面前又争回一口气。
“我家梅子肯吃苦,也会来事,回头客很多,我们家的小楼就是梅子出钱给盖的,邻居们又都说,我养了个好闺女,过上体面的生活。”
案发第二天下午,李秋生还是不知去向。我和老刘来到余庆梅和李秋生的汽修店。
店开在镇主街最繁华的路段,巨大的广告牌大老远就能看到。
店里没有顾客,工具与零件随意丢在地上,跟车祸现场似的。三个工人正在办公室里打牌,一屋烟味。
一位老师傅说,余庆梅是个性格要强的女人,将店内的大小事务拾掇稳妥。
她为人豪爽仗义,“我们这些员工都受过她的恩惠,都愿意跟着她干,其他汽修店出高价都挖不动。”
而李秋生虽然不懂经营,但专长技术,常下修理池修车,整天像从机油里爬出来的一样。他能和工人玩到一起,还时常主动掏钱买酒菜犒劳加班的员工。
工人说余庆梅心好,就是脾气暴躁,说话不留情面,稍不顺心就会吵人。李秋生性格内向,不善言谈,“老板娘不好意思吵嚷我们,老板就成了出气筒”。
庆梅脾气一上头,经常数落秋生,说他是“狗肉一块,永远上不了席”,“穿上龙袍也是泥腿子”。刚听到这话,我还分辨不出是俩人在开玩笑还是真骂。
“我们老板就是被老板娘呼来唤去的伙计,跟普通员工没啥区别,还不如我们呢!”老师傅对我说。
我记起上午走访庆梅母亲时她说过,女儿婚后的幸福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按她的说法,是女儿庆梅聪明能干,但李秋生对她提防猜忌,还怀疑她跟别的男人搞破鞋,小夫妻俩经常吵闹,甚至动手。
我还是挺困惑的,即便庆梅母亲与工人们说的争吵存在,谁家没个矛盾?我不信能为这些事杀人烧房。
这可是“首富之家”。
案发第三天上午,我们终于在山东与河南交界处抓住了失踪整整两天的李秋生。
他正躲在一处附近村民丢生活垃圾的荒地上。周围是一大片麦田。
我和老刘带领荷枪实弹的特警队员,顺着卧倒的麦子小心搜索。麦田像绿色的海洋,麦香扑面而来。
麦田中间,奇怪地隆起一座小山,堆满各色生活垃圾,还有爬满蛆虫的动物尸体,恶臭瞬间代替了麦香。
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赫然出现在垃圾山旁,驾驶座车门敞开着,有一只脚露出来,还淌着鲜血。
越接近面包车,我心里越紧张,我担心车上的人已经畏罪自杀,或者暴力攻击我们。
我曾亲眼见过,一个凶手被捕时,咬住警察的小指,任凭另外6名警察掐脖子、抠嘴、摁头甚至用警棍击打,就是不撒嘴,直到被咬警察反咬住他的耳朵,才得以解脱。
面对五菱宏光,队长一摆手,特警队员自动分成两队,快速包抄,我和老刘紧跟其后。
上前、抓捕、控制、上拷、搜身,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没有抵抗。
我走近那个男人仔细打量——他头发乱得跟鸟窝似的,双眼深陷,脸颊蜡黄,像害了重病,看上去有50岁。
他上身套一件油腻的外套,里面的薄毛衣露出线头,脚上的皮鞋沾满黄泥,左小腿上血流不断,灌进皮鞋。
“恁治啥里?抓我干啥?”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抓捕震惊,声音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我厉声问。
“俺李秋生,咋了?”
这窝囊样,会是首富李秋生?我们不会抓错人了吧?
很快,拍照比对显示,他就是庆梅的丈夫李秋生。
审讯室的聚光灯下,李秋生缩成一团。他耷拉着脑袋,用余光扫射我和老刘,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李秋生的声音像苍蝇低鸣。他说,自己在外地接到邻居电话,说家里着火,才报的警。
“你就不关心你老婆子和小妮的安全吗?”我严肃地问。
“我老婆子和小妮没事?”李秋生这才忙问我们。
李秋生没有违法犯罪记录,除了上技校,没离开过小村庄,生活圈子很窄,人际关系简单。突破这种嫌疑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气势上压住他。
“这是现场勘验照片!这是现场提取痕迹!这是监控录像!这是生物样本检材!”
老刘大声念着证据,我将材料码上桌,还有一张现场勘验照片——白布蒙着的两具小尸体。
李秋的脸由黄变红,额头渗水,头越来越低,两腿抖动,脚镣拍打地面发出“灵灵”声。口中“唉、唉”叹气。
老刘说得嗓子眼冒烟,但李秋生死活不肯承认杀害庆梅与一双女儿。
老刘递给李秋生一瓶水。秋生用猜忌的眼神上下打量,不肯伸手接。
做刑警多年,我们都成了半个心理学专家,我知道,李秋生是怕我们在水里下迷药套取他的口供。
我将自己的矿泉水放在李秋生面前,再拿起他面前的水拧开盖喝起来。
李秋生见状,迅速拿起矿泉水,“咕咚、咕咚”。
“尸体上提取到你的血迹,你还想看DNA检测结果吗?”老刘将检测报告书递给李秋生,“现在是科技时代,人会撒谎,技术不会作假。”
李秋生接过检测报告,不足一百字的报告和一副尸体照片,他的眼睛贴在上面,居然看了半个小时。
许久,李秋生仰头看着天花板,长出一口气说:“能给我一支烟吗?”
白色烟圈升起。
抽了几口,李秋生很干脆地坦白了,“我杀死我媳妇余庆梅,又放火烧死了我的两个双胞胎女儿。”
李秋生对我说,其实他和庆梅结婚时特别高兴。旁人都说,“秋生祖坟冒青烟了”。
秋生和庆梅是媒人介绍的,当时他23岁,她25岁,在这里都是晚婚。
那时秋生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为了给他张罗媳妇,没少给媒人送物件。
秋生说自己性格窝囊,嘴巴笨,说话好像得死人,之前媒人介绍的对象都让自己给拉扯了。
他从媒人那知道,庆梅在上海打工时谈过男友,还同居了5年,但秋生不在乎这些,“就算离婚带孩子的女人我也能接受,毕竟像我这个年龄,男多女少,不打光棍就不错了。”
二人婚后,庆梅包揽了汽修店大小事务,秋生负责带领工人修车。应该说,这也是一个家庭很合理的分工了。
当着我们的面秋生承认,庆梅是个能干的女人。她把汽修店的买卖操怼得很妥当,赚了不少钱。
新婚那会儿,庆梅对秋生很体贴。每到换季,都会给他添置新潮衣服,买上千元的衣服毫不犹豫。她说,男人出门要体面,不能让人瞧不起。
结婚7年,除了成为首富,两人还生了4个孩子。村民和邻居都说,秋生这个榆木疙瘩娶了个好老婆子。
秋生说,这是自己打小到现在,头一次被人看得起,他感觉“非常在本儿”。
但时间长了,小两口的关系起了变化。开始是拌嘴。
秋生对我说庆梅很爱干净,饭前便后必须用香皂洗手,每天晚上都要洗澡。她要求秋生必须一样,否则就不让上床同房。
秋生邋遢惯了,和庆梅争吵了无数次,最终还是妥协了。
两人经营汽修店的想法也不同。秋生只想开一家店,挣钱够花就行,而庆梅要扩大店面。
在秋生眼里,他裹着厚重脏兮兮的工作服,在闷热的汽修间一身汗一手油地忙前忙后,而庆梅在空调间跟客户闲聊。
秋生还和母亲抱怨,妻子不把他当回事,经常当着员工的面数落他,让他下不来台,很没面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二人的冲突突然激烈了。很多人都向我们证实了案发半年前的一次爆发。
那是年11月,一天,汽修店内。李秋生向一位男顾客索要元汽修费,车主扔下块执意要走。李秋生先站在车前阻挡,随后他和车主开始对骂,员工和路人围了一圈。
余庆梅闻声赶到,上来对着秋生就一顿骂,骂他是“不长眼的蠢猪,啥人都敢得罪”。
“我们员工都不敢劝,怕劝不下来惹一身骚。”汽修店的老师傅对我说。
车主见老板娘如此护着自己,也来了劲头,指着李秋生的鼻子骂:“你个傻X玩意不长眼,你连老板娘的一半都不如。”
围观的人纷纷扬扬地议论,“秋生真是个窝囊废,老婆都不向着自己”,“这他妈是我媳妇早抽她了,惯得毛病”。
李秋生脸憋得通红,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瞪大了眼死盯着车主。
“咋的了,你还能打我啊?”车主挑衅道。
李秋生脖子上青筋暴露,双手使劲搓着头发,嘴里不停重复着“我他娘的是傻X”。突然,他抡起拳头朝车主脑袋打去,车主“啊”地一声倒在地上。
李秋生抬脚要踹车主,脚悬在半空,被眼尖的余庆梅猛地拉了一把,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还反你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想死啊!”庆梅骂道。
秋生从地上爬起来,无处发泄,朝汽车玻璃猛击一拳,玻璃碎了,他手上肌腱断裂,鲜血喷涌而出。
工人忙叫了。庆梅忙着给车主陪笑脸,免去汽修费,额外赔偿车主元。秋生被医生抬走了,庆梅还在骂他。
“这让我们员工都看不下去了”。老师傅叹气说。
在我们走访李秋生母亲时,她说自己知道儿子受了委屈,却无可奈何,“一家人的生活要依靠余庆梅经营”。
“庆梅这孩子人不坏,就是嘴太硬,得理不饶人。我知道她心高气傲,看不上秋生。”秋生母亲对我这样说,“我主动帮她看孩子,从没有怨言,只希望她能对我儿子好一点。”
之前有好事的邻居曾暗示过李秋生,说余庆梅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让秋生别做王八。当时秋生还跟邻居翻了脸,“我不相信她会背叛我”。
李秋生觉得邻居就是妒忌。
余庆梅爱美,穿衣打扮向来舍得花钱,上千元的衣服和护肤品,都稀松平常。
秋生多次提醒过她,这里是小乡镇,时髦的打扮会引起流言蜚语,要低调点。庆梅从不放心上。
开始让秋生感觉别扭的,是庆梅经常抛头露面,和男顾客应酬。
庆梅能言会道,为人豪爽,酒量也好,联系业务和要账都是她来。
有一次,春节坐场,庆梅主持,当时有八个人,都是汽修店的老主顾,秋生也在。
秋生不能喝酒,庆梅承担了喝酒任务。面粉厂老板欠余庆梅很多汽车修理费,当时老板拿出一沓钱,说是喝一杯,给庆梅五千块。
庆梅一口气喝了八杯。秋生认为面粉厂老板故意调戏庆梅,两人还差点打起来。
更多时候,李秋生只能待在店里,看着醉酒的余庆梅被不同男人送回来。“是个男人心里都不会好受。”
有一次,一个中年男人开着奔驰车,将喝得醉醺醺的余庆梅送回来。李秋生看见,头发凌乱的余庆梅倚在副驾驶座上。男人将她搀扶下车,手不老实地在她屁股处划来划去。
秋生事后追问,庆梅只撂下一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的事不用你管。”
余庆梅的生意伙伴说,庆梅做汽修生意赚了不少钱,眼红的人对她乱泼脏水,说她是不正经的女人。
秋生开始怀疑庆梅出轨,他每天翻看她的手机,追问她,为这事俩人没少打架。
“梅子不承认,秋生吵不过庆梅就打。”余庆梅母亲说,自己就见过“三五次”,“梅子被秋生被打得新伤压旧伤”。
她说,女儿想离婚,但又一次忌惮起村民的流言蜚语,一次次选择容忍。
庆梅上海媳妇梦的破碎,村中流言蜚语的挤压,秋生的木讷守成,还有庆梅的经营能力与秋生的猜忌甚至大打出手——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不出首富之家秋生杀死庆梅,特别是两个小女儿的原因。
他俩一定还有什么故事我们还不知道。
那天我和老刘来到李秋生母亲的院落时,老太太白发凌乱,躺在床上。医生正在她干枯的手臂上寻找适合输液的血管。
李秋生父亲很早病逝,两年前,二哥因交通事故死亡。如今小儿子又成了杀人嫌犯,老人满眼泪水,满口叹息。
秋生母亲说,秋生从小就不合群,没几个朋友,很少出门玩。在家和两个哥哥跟也玩不到一块。秋生还很倔,犯错也不许别人说他,秋生爹骂过也打过,都没拧过他那个犟脾气。
秋生身材矮小、学习不好,在学校总被欺负。
他的课本常被人撕烂丢进垃圾桶,或是当擦腚纸扔进厕所。他的试卷或作业本也总被人画满缩头乌龟。
李秋生在审讯时也告诉我,他上学那会儿,座位一直在教室墙角。“这个墙角就是一个猪圈,我就是圈里的猪。”
他曾经向老师提过要搬离“猪圈”。老师说,你不是上学的那块料,在哪都学不好,别折腾!
因此李秋生受人欺负,也不敢告诉老师,还怕被报复。每天放学就一路小跑回家。
父母和哥哥听说他被人欺负的事,总骂他“孬种”,让他打回去。
秋生打不回去,他更封闭了自己。却因此招来更多欺负。
有一次,李秋生起身上厕所,不论怎么用力,屁股都死死粘在凳子上。原来几个坏蛋学生在他凳子上涂满胶水。
李秋生被尿憋极了,用力一拽,单薄的长裤一下被扯烂,露出粉红色内裤。那年月,家境不好的小孩经常穿大人改小的衣服。
“他穿粉红色的内裤啊!”“一个男的穿女人的内裤害不害臊啊!”同学们炸开了锅。
讲到这,坐在审讯椅子上的秋生眼里竟然噙满泪水,他说那个时候自己就想死。
能和秋生玩到一块,不欺负他的只有一条他养的小狗。
不过那年夏天,他养的小狗吃了毒鼠强,倒地抽搐,不断呕吐。父母打算将狗处理掉,李秋生哭着用手清理狗嘴里的呕吐物,嘴里重复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李秋生父亲抓住狗腿死活都没弄走。
李秋生将狗的尸体放在卧室里,不上学,每天和狗说话,直到尸体腐烂变臭。
初中毕业后,李秋生上了技校,学汽修技能,毕业后干汽修工。
面对机器比面对人好多了,秋生童年的记忆才渐渐模糊。
然后很意外,秋生娶到了庆梅,“祖上冒了青烟”。再后来自家开了汽修店,钱越赚越多,迎来了“首富的好日子”。
实际上,越来越多的钱与越来越多的孩子没有掩盖住庆梅与秋生内心的失衡。事情在往坏的方向走。
“修车费打人事件”前后,我还查到派出所至少接到过他家的2次报案。
第一次是余庆梅报的警。
民警到达现场时,庆梅躺在地上哭闹,冲李秋生吼:“你是个拼种,你是窝囊废,打媳妇算什么本事,我不活了!”秋生的脸上脖子上挂着一道道被抓破的血印。
说是因琐事争吵。
第二次,是李秋生报的警,他说媳妇要喝农药自杀。
这次是两人对账时,发现少了两万元钱,庆梅说想不起来了。两人大吵,庆梅激动,作势就要喝农药,秋生报了警。
李秋生母亲出面调解过很多次,还当着庆梅的面还狠狠打过儿子。
不过,钱,还是改变了很多东西的,比如秋生与昔日同学的关系。
年大年初六,为了一改过去的形象,“首富”李秋生主动邀请小学老师和同学聚会。
但秋生家庆梅管钱。好话说了一大车,他终于从庆梅那磨出元“活动经费”。
当晚,李秋生成为宴席的中心,他站起来跟每个人敬酒,老师同学也回敬他,师生热闹攀谈。
谁也没想到,宴席过半时,庆梅突然闯进来。
她夺过秋生手中的酒杯,将酒泼在他的脸,把酒杯摔在地上,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这个败家玩意,给你八百元的餐费,你现在都花了一千元了,你是不是整晚不回家,喝死在这里啊!”
同学站出来打圆场,说别生气,是我们让秋生喝的。
庆梅则指着在场的人喊:“如果李秋生今晚喝死在这里,你们谁负责,你们敢签责任状吗?”
大家见状,纷纷离席而去。
李秋生的小学老师70岁多,他对我们说,“说实话,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宼的女人,我也挺替秋生担心的。”
“在店内当着员工的面数落我,我搞个同学聚会也来搅局,同学们都知道我是怕婆子的主,都不再跟我来往了。”提起这场宴会,李秋生攥紧拳头气得咬牙切齿。
“我恨透了她。”李秋生说。
“这些就是你两个月后杀害余庆梅的原因吗?”老刘问。
“不是。”
秋生杀死庆梅的想法是从他得病开始的。
年2月,同学宴事件刚过去不久,秋生突然“魔道”了。
他经常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名字,转过身去却空无一人。他还梦见被人追杀。
秋生听父亲说过,母亲曾得过精神病。他很害怕,背着医院检查,医生说一切正常。
年3月,李秋生感到胸闷、喘不过气,他总感觉嗓子里长满了疙瘩,吃饭都困难了。
医院看病,开了元中药,他将药方和交费凭证交给了庆梅,向她请假在家休息。
秋生说在家服药半个月,庆梅从来没问过他身体状况,只催他早点回店上班。李秋生感觉身体不见好转,甚至怀疑得了癌症。
他磨着庆梅陪自己检查身体,庆梅骂他不知道赚钱,只知道瞎折腾。秋生再三央求下,庆梅很不情愿医院。
一番检查后,医生告诉李秋生,他只是患了肠炎,按时服药不会有大碍。医生没有将诊断意见书交给李秋生,而是拿给了余庆梅。
调查中,医院那位大夫。
大夫对他俩印象深刻,“女的很活泛,说话拉呱也挺随和,但男的是个拼种,说话难听伤人,眼睛直勾勾看人,稍有不满意他就会骂人”。
那天,护士带李秋生去抽血,他疼了大骂护士,差点还动手。
“所以检查结果我交给了女人,怕男人看到不满意又要打人”。检查结果显示,李秋生肝上长了小囊肿,“只要及时就医,也没啥大事,”大夫确定地说。
医院档案室查阅检查结果,跟大夫说的一致。
但李秋生说他吃了药,还是不觉好转。他不断追问庆梅,她只说没事,问多了就不再搭理他。
李秋生开始怀疑,余庆梅串通医生故意隐瞒他的病情。
一天,秋生突然想到,两个不到1岁的双胞胎女儿都跟自己长得不像,“我和余庆梅都很注意避孕的。”
他又想到最近几年自己“老得很快”,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庆梅的应酬明显增多,回家越来越晚,也不跟他同床。李秋生确信,余庆梅在外面找了相好的。
李秋生变得越来越敏感。
他见不得汽修店工人在一起说话,怕他们背后说他坏话;有工人说一句“老板要注意身体”,他就觉得在暗示他得病的事;邻居跟他打招呼,问一句“怎么没见庆梅”,他也会猜忌半天。
他变得慌乱,经常失眠,还找过算命先生预测寿命。他和母亲说自己得了绝症,“庆梅不给治,专门等我死。”
庆梅和母亲都说秋生疑神疑鬼。
李秋生深深地怀疑——不但余庆梅外边有人,而且是她给自己下了毒药。
一想到自己死了,首富之家被别人霸占,秋生就下了决心。
年4月17日,早上,秋生起床穿上油腻的工作服,喂完了牛,突然感觉胃里不舒服,就开着五菱宏光面包车出门了。
他先到镇上,医院没有胃镜仪器,他又来到市里,转了几圈,医院,就去找以前开中药的老中医。5服药,元。
中午,庆梅给秋生打电话,说自己没拿钥匙,让他早点回去。
快到家门口,秋生看到自家底盘车轮子让同村人借走了,庆梅正在胡同口电动车上坐着等他,就说庆梅,“咱家都让搬走了,你也不看看!”庆梅没理他,进屋了。
秋生到牛棚用电烧水壶熬中药,熬好后,他喝了一口,又吐了。秋生还是怕有毒。
秋生走进屋里,庆梅在客厅里看电视,一对女儿在地上玩。
“我得了什么病?”秋生问庆梅。
“肠炎。”庆梅说。
“肠炎怎么看不好啊?”秋生接着问。庆梅没搭理。
“我长满了疙瘩,肠肺肝都长满了疙瘩,是你给我下毒吗?!”秋生突然发怒,开始上前不停地摇晃余庆梅。
“你是神经病啊,就是没病也是个窝囊废,不如早死了好!”被逼急的余庆梅大骂。
这话像刀子一样插进李秋生的胸膛。
庆梅从客厅往外走,走到大门口时,秋生撵上她,一把她拽了回来。秋生扯着庆梅的头发,“你把话说清楚!”
秋生浑身是汗,拿起红花油还是风油精的瓶子灌余庆梅。庆梅不喝,反抗中挠了秋生胸口好几道。
秋生拽着庆梅胳膊朝卧室里拉。
路过梳妆台,顺手拿了一把刮胡刀。那是李秋生的,刃有十公分,塑料把儿。
他把庆梅按倒在卧室床边,左手抓着庆梅的头发。
秋生说就在这时,他耳边好像有个声音说,“孩子不是你的,杀了她。”
“李秋生,你不能杀我!李秋生,你不能杀我”!余庆梅大声地喊救命,哀求李秋生放过她,但他完全听不进话。
“我感觉好像看见有一个鬼,没有下半身,没有脸,鬼就咯咯地笑,叫我杀了她”。秋生对我们说。
秋生坐在庆梅身上,庆梅脸朝下。他开始用刮胡刀在庆梅脖子上来回地割了5、6刀。
不一会,庆梅不动了。地上满是血。
秋生想到放火烧尸体,再把小孩抱出来。“看起来我媳妇是自杀,让外界再看着我把孩子救出来。”
秋生从院子迎门过道拿来尿素塑料桶,里面是去年他从国道边加油站买的汽油,50元,割草机用的,还剩十公分高。
秋生拎起汽油桶跑回卧室。他把汽油倒在余庆梅身上、床脚、地上、卧室门口,又扯下床上的被子盖在她身上,浇上汽油。
秋生把一辆木质婴儿车从南屋推到卧室,放在庆梅身旁,他想让火烧得更厉害。
用拖把把地面血迹拖干净后,秋生打着打火机。
“嘭!”瞬间一声巨大爆裂,房间里全是火,吞噬了一切。
秋生万万没想到,汽油烧得这么厉害,还会炸。
“我的头发,前臂的汗毛都烧焦了,我的右手还烧肿了。”两个双胞胎女儿还在床上哇哇地哭,李秋生打开门转身往外跑了。
李秋生顾不得换下油腻的工装,钻进面包车开出院子,一路狂奔。
路上,他停下车,拿起刀在自己左脚踝划了一刀。伤口又长又深,血止不住地流出。他说自己想起算卦先生说过,放点血可以洗脱晦气。
他总感觉后面有公安局追赶,见路就走,故意走小路。这一跑就是两天多,开着开着就从山东开到了河南。
李秋生开到一条河边,旁边是麦地。他下车给他母亲打电话。
“我杀人了,把庆梅给杀了。”母亲说,“你赶紧回来去救她。”他问,“我该怎么办?”
李秋生喝了一瓶水,决定扔掉车继续逃。
但在麦田里跑了没多远,腿上血呼呼地流,鞋子被血染湿了。
他找到一缕草,用草把腿系上。他跑不动了,又反身回去上车,他想找条绳子,最后只找到一条庆梅用的红丝巾系在了流血的腿上。
李秋生开车到河南国道边的超市,买了两包白将军烟。
他的腿更疼了,他害怕失血过多死在这里。“我想还不如投案自首,所以我就打电话了。”
李秋生几次说自己开车回到市里,打自首,还曾在附近找派出所,没有找到。实际上,我们没查到他报警自首的记录。
加上“绝症”、“出轨”、“小鬼”这些荒唐的词儿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难道李秋生真是精神病患者?
大队长安排我和老刘带李秋生去省公安厅指定的机构作精神病鉴定。
各项仪器检查,专业医师跟他还谈了整整2个小时,检查完都天黑了。
一个星期后,鉴定结果反馈回来:李秋生是精神分裂症,但杀人时具有一定的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所以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我们将幼儿遗骨送到DNA检测中心鉴定。结果显示,双胞胎女儿是李秋生亲生的。
在看守所内,李秋生得知鉴定结果大哭不止。
在我职业生涯中,我接触了许多犯罪嫌疑人,有当街将人砍死的“花臂”社会大哥,有受生活所迫的“梁上君子”,还有满嘴跑火车的“江湖郎中”。
唯独李秋生是个例外,他是施害者,某种意义上也是“受害者”——失去了家庭,终其一生只能受良心折磨。
直到现在我还总在想,秋生与庆梅,这个首富之家是从哪一刻开始走向了深渊?
是的,秋生是有个被欺负被嘲笑的不幸童年,庆梅也有被上海男友分手的灰暗往事,但这些是否就能说是这个最终悲剧的原因?
现在想起来,虽然不够完美,但初婚之时彼此还是幸福的。那时是不是一个岔路口?或者再几次三番吵架甚至动手之后,离婚是不是也是一个岔路口?
秋生与庆梅的内心只顾着失衡,拉不住,错过了所有岔路口。否则,这个家庭最终即便结束,也不至于如此倾覆,三条人命,一个凶犯!
家应该是最安全的,这背后就是夫妻二人关系的平衡,内心的祥和。而这一点,在这个首富之家很早就不存在了。
我想,那柱“黑烟妖怪”之下就是一个家庭完全失衡的内里。这是两个人的悲剧,更是两个无辜双胞胎孩子的深渊。
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这一切原本就是无可挽回。
房警官跟我说,一般都说小时候的经历影响终生,但它不是所有事情的理由甚至借口,每一段路都会给人选择。
我们得懂得修补自己。秋生和庆梅,从各自伤痛的人生中走来,一路上,是有机会修补自己的。
如果他们抓住了,那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完完全全与现在是天壤之别了。
而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很简单的心理学实验,叫“镜子效应”,说的是我们和别人的关系。
与别人的相处,就像照镜子,你对别人笑,别人也会对你笑。
当你看到身边的人都充满恶意的时候,那个恶可能是长在你的心里。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镜子”,我们也是别人的“镜子”。
当你希望别人如何看待你,先试着把那种目光投向别人。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牛大碗扫地僧
插图:宋老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