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北京的后花园,清王朝的丧钟响起后,九国割据的格局非但没有打破,外国霸权还争相暗中巩固和谋求扩张其势力范围,以求最大限度攫取在华利益,这种彼此制衡的处境倒使天津呈现出战乱年代难得的“太平”,吸引了许多前清官员和八旗子弟沦混于此……
一
一个深秋晴朗的午后,前直隶总督端方(满洲正白旗)的宅邸内,总督夫人关氏正在前厅给儿子训话,端雨豪老实的站在母亲关氏的面前,女儿端雨雁乖巧的站在母亲身侧服侍。关氏身着一袭银灰底*蓝色绣花丝质旗袍马甲,端庄贵气的坐在一张厚重古朴的太师椅上。她眉头紧锁,一脸愁苦,搁在扶手上的右手攢着一缕白色丝巾手帕,湿痕隐现。关氏说着时而殷殷关切,时而语重心长,说到动情之处,禁不住哭起来,央求儿子端雨豪停止嗜酒和那些堕落的放荡行为,寻思些正当营生来改善府中日渐式微的家境……母亲提到了抵押的宅邸,提到了债主,提到已故亡夫的骨骸如何在九泉之下得到安宁,甚至还提到老管家罗正忠的侄子罗裕康。
总督府一家从前是瞧不上罗裕康的,他父亲是一名渔夫,家境贫寒,两人相依为命。可他现在竟成了一名身份尊贵的西医,经常坐着有司机驾驶的高级轿车出入洋人的领事馆。
“在上流社会里,大家都喜欢他:他不但有钱有地位,还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到处都受到款待……许多有钱人都有些不良的习性,可出身卑贱的他却品行良好……而你呢?”
母亲对儿子痛心疾首,连妹妹也忍不住潸然泪下,雨雁十分清楚母亲的良苦用心:从不对哥哥说重话的母亲,今天这番话语重心长,多有训斥,该是母亲有多无奈啊……才希望这些重话能劈头盖脸的浇醒纨绔的哥哥,令他悔过自新,承担起重振端家家业的重托啊……这同样也是她的期盼啊!
她想要宽慰伤心的母亲,欲言又止,因为她不能也不应该制止母亲拯救哥哥,拯救端家的未来。
虽然如此,妹妹端雨雁也从来没有对哥哥说一句近似带刺的话,她带着理解的心情原谅哥哥的酗酒和放荡行为。她相信,一直都相信,前禁卫**士长的哥哥是个没有被人理解,没有被人承认的人,他只是因为不得志而暂时麻痹自己,放纵自己,只是让自己的思想免于痛苦而已。是啊!端雨雁深信哥哥是由于痛苦才纸醉金迷的,他只是要用酒浆和那些温柔的怀抱淹没那冲满内心绝望的痛苦。
端雨豪混蛋,但是他没有混蛋到看不出来家中已日益败落,这部分是由他造成的。
在母亲的责备声中,他低头不语,两只发红的兔子眼迷糊的望着地板,脑子里乱哄哄的。不过,刚刚抽过的烟草正自由的穿越在他的胸腔,血液中,他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感觉。他迷糊的大脑和痛苦的内心萦绕着最杂乱的思想和感情。
他望着哭哭啼啼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苛责和劝说已经很久了,他很想赶快离开,因为她们妨碍他打盹儿。他烦了,于是他答应了母亲:
“好了,妈妈!孩儿改过就是了!”
“真的吗?以后不再喝花酒啦?”
“真的……孩儿若犯,必遭天谴!”
关氏闻言,喜不自禁,上前一把抓住端雨豪的手臂激动的说:“无需*誓,为娘相信我儿一定不会辜负你父亲对你的期望的?”
“孩儿谨记父亲的教诲!”
母亲和妹妹破涕为笑了。发誓?血缘关系本身就是一种信任,何须誓言。眼中的泪花还没有消失,她们就兴高采烈的好像这位少爷已经重新做人,变成了一个前途无量的有为青年似的……关夫人甚至开始幻想,只要儿子能重新生活,他一定能够娶一个能干贤惠的女人,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生几个聪明可爱的宝宝,让端家重现往日的欢乐和兴旺。因为端雨豪是那么英俊、聪明,他还有着前清皇室一脉的尊贵血统,虽然已经改朝换代,改天换地,可这份尊贵的身份象征已深植于这位满族瓜尔佳氏旗人的心里。
“妈妈,我们一定能看见哥哥做成大事的!”妹妹激动的安慰母亲。
可是第二天,端雨豪就不能自已,又重操旧业,和那些狐朋狗友混到了一起,喝花酒直到半夜才被人抬回来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
老管家既不惊讶也不害怕,他用习惯了的手势脱去那不会动弹的身体的长衫,把它放在床尾的长柜上,然后帮少爷盖上被子。仆人们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家的少爷变成必须被抬进来,要帮他脱去衣服,盖上被子。在他们看来,他的饮酒作乐,已经是常规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又吃了一惊。
十点钟左右,雨雁正在夫人房间喝茶聊天,管家神色慌张地向夫人气喘着秉报:
“少……少爷生病了,病得不轻……夫人小姐赶紧去看看吧!”关夫人和端雨雁顿时脸色煞白,雨雁的茶杯滑出了手,摔得粉碎。母亲突然受到出其不意的打击,惊恐万分,心“砰砰的”直跳,身体不由的晃了晃。雨雁赶紧上前扶住母亲,二话不说,两人便向少爷的房间急奔而去,老管家跟在后面补充道:“少爷大概是晚上三点多喝醉了回来的,跟平时一样……可是他现在,现在不断的翻身,不断地呻吟……”
端雨豪脸色发青发白,头发蓬乱,瘦弱的厉害,躺在薄被里呼吸困难,全身发颤,翻来覆去,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能停歇,不停的抽动,嘴角有一块儿红色的东西,显然是血,如果雨雁不是弯下腰去凑近他的脸,她就不会看见他嘴唇上的一个小小的伤口,并且还少了两颗门牙,全身都冒着热气和酒精的气味。看到这情形,夫人和妹妹都被吓着了,半蹲在床边,放声痛哭。
“他要是死了,我们会内疚一辈子的!”雨雁说着,捧着自己的头,“昨天我们责备他太厉害了,使他伤心了,他受不了这种责备……他很脆弱……”妹妹和母亲感到自责。是啊!少爷从小到大娇纵溺爱,哪曾受到过母亲如此严厉的训斥。
她们颤抖着紧紧依偎着,像是正看见炸裂的房顶要铺天盖地向她们砸过来似的。老管家赶忙上前提醒道:“咱们得赶紧请个郎中!”关夫人这才缓过来,“对!对,对……赶快……去……”她一边不住的点头一边吩咐管家赶紧去请。
叶郎中被请到了府上,他给少爷把了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
“他危险么?”夫人焦急地问道。
“夫人,您不用担心”他恳切的说:“我不太确定……不过,以我的看法,少爷应该没什么问题啊……”他又犹豫的说道:“不过还是要看他的转变期……我给他开副药,先吃上三天,如果没有好转,你们就另请高明吧!”
叶郎中开了药方,夫人吩咐管家给了一个中元(值半个银元),叶郎中道谢后走了。
郎中走后,关氏正吩咐管家去抓药,雨雁上前拦住管家,神色迟疑地跟母亲说:
“那郎中对病情态度犹豫……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我们开了这药方……要是万一……万一没有效果……那三天后哥哥的病情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啊……这事关哥哥的性命,不能耽误……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是,是,是……千万不能耽误了!”
于是二人商定:请城里的名医,名医虽然收费高,但亲人的性命难道不比钱更重要么?
二
于是,她们首先就想到了罗裕康——罗老管家的侄子。提起这个穷苦出身的医学博士还颇具传奇:小时候,小裕康常随父亲出海打鱼。在一次出海中,天气骤变,渔船开始摇晃起来,逐渐演变成剧烈的颠簸,飓风突袭:一排来势汹汹的巨浪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袭而至,夹杂着蚕豆般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狂泄下来,一瞬间遮天蔽日……父亲在小船倾覆的最后一刻全力抓起一个救生圈套在了儿子身上。小裕康吓懵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岌岌可危的小船就被浪头狠狠地怼入到大海的深处,当再见到它时,只剩些七零八碎的残片儿随波起伏。
小裕康的父亲刹那间就被猛浪狠狠抓起抛向远处,不知去向,不明生死;我们的小男主人公同样面临死神的降临——凶猛的暴风雨狠狠地蹂躏着他:抛起、摔下、拍打、推搡……再抛起、摔下、推搡……不停地折磨着,任其摧残,毫无还手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海水终于平静下来,空气清透干净,炽烈的阳光挥洒在茫茫的海面上,海水都变得温和了。小裕康孱弱极了,两只胳膊耷在救生圈外,头无力的斜靠在救生圈边沿……如果疲惫、饥饿尚可忍受,那极度的焦渴正把小裕康逼向死亡……他神智恍惚,朦胧中,他模糊的看到父亲正在拉绳结网,他和父亲一起撒网,下海捕鱼……一切都和往日一样,“我们还是在一起……”,他微笑着。
突然,有一丝甘甜顺着干裂的嘴唇慢慢沁入心脾。
“好甜的水……水?”还不待他分清这是幻想还是现实,倾盆而下的水的清凉给了他一个激灵……把他浇醒了。他就像久逢甘露的旱苗舒展嫩叶,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吸允这甘甜的“泉水”。他缓慢地升起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透过这层朦胧,隐约有人影闪动,奇怪的说话声,还有一个*头发洋人正蹲着用手在他眼前晃动……他累极了,没有一丝力气回应……沉重的眼皮不得不再次把世界关在了外面。
两天后,当他睁开惺忪的眼,“好干净的房间啊……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床单,被子,窗帘,椅子……。蓦地,心被手背上的刺疼揪住了,他慢慢抬起手,看见手背上一块白色的小沙布,“这是什么?”他很好奇,细细的针头嵌入手背,连着一条细软的透明塑料管,另一头接着一个装有液体的玻璃瓶。“这是什么?”他想坐起来看个究竟,可是身体瘫软在床上动弹不得……这时,那个洋人走进了房间,冲他微笑了一下,用蹩脚的中文说:“你终于醒了……这就好了,你可是睡了两天两夜了……现在,你的身体不好,还需要休息。”
“这……这是哪儿?”这洋人令他有些胆怯。
“一艘很大的船上……别怕!你现在很安全……”他慈善而友好的回答。
他想起来了,父亲的船在海上遇到飓风。
“是你救了我?”
“是我们……我和我们船上勇敢的水手……我一个人可救不了你!”他笑着说。
“你们……你们还……救了别的什么人么?”小裕康哽咽的问道。他那双大眼睛泪盈盈的,渴盼的目光停在他脸上,似乎在等待什么判决似的。
“没有………只有你一个……”他平静的告诉他。一瞬间,小裕康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浸湿了枕头。他闭上眼睛,微弱的抽搭着“爸爸……爸爸……”,他预感到爸爸一定是凶多吉少。
这是一艘前往中国运送*事物资的英国*舰,无能的清*府已成强弩之末,英国及其它外国势力正处心积虑的扩大其在中国的势力范围。那个洋人约翰,是一名驻中国的随*医生。约翰返回英国后,结束了他的服役生涯,在利物浦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小裕康无依无靠惹人怜,约翰就带着他,让他在诊所做些清洁之类的简单工作……从那时起,小裕康也跟着约翰医生安稳下来。
诊所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鲜的,令他眼花缭乱……一天的接诊结束后,剩下的时间就属于小裕康的了。他小心翼翼的一间房一间房的清扫和擦拭,好奇的打量那些器械,物件。他最喜欢去约翰医生的诊室,在那里有人体骨架模型、心脏模型、医用器械和墙上的人体器官图、人体肌肉分布图,还有满满一柜子的医学书籍……这些难以企及的医学知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颠覆了他对世界的看法——这深深的吸引着他:它的高深和奥妙之处似乎都简单的浓缩到这些直观的模型和图片里,呈现在他的面前。它们向他发出邀请,诱惑他进入到一个未知的,丰富辽阔的医学世界探索遨游。
他开始不停地循着自己的身体画着对应的骨胳、肌肉和脏腑器官——这种看似蠢笨的方法对他很管用;他不识英文,叫不上名字,他就问医生。不到两个月,他就一步一步的敲开了医学世界的大门——他对人体的组织了如指掌。约翰见他聪明好学,打心底喜欢小裕康,常常给他传教授些自己的经验。慢慢地,小裕康的医学修为大有进展。于是,约翰医生萌生了培养裕康的念头。
两年后,约翰发现裕康的学习因语言基础差而受限,就把他送到社区的公立学校读书,白天,他在学校学习;晚上,他继续在诊所清洁卫生。一年后,有了一定的语言基础,小裕康如虎添翼,他就开始涉猎医学书籍,系统的接触病理医学——这些深奥的知识使他的学业轻而易举。他常在晚上结合书本研究病人病例至深夜。
经过在诊所的实习和自己的摸索,三年后,裕康就已经具备诊断大部分常见病的能力。
上大学后,他继续修读医学专业,他完全浸泡其中,仅用了三年,他就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医科专业的所有课程,并罕有的获得校方全额奖学金,攻读完医学硕士和博士学位。
三
现在的天津:欧式建筑林立,咖啡馆随处可见,生活非常西化,好像是一座外国人建立起来的城市……这繁华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北京,于是就有了“南上海,北天津”的说法。
他敏感的意识到:‘英国医学博士、英国*府医学顾问,天津英国领事专职医生’,这些响当当的名誉足以使他大有所为。
天津外国人多,西医少。精通英、法语的裕康凭借精湛的医术和口碑很快就在外国人这个圈子中受到欢迎。由于天津外国势力横强,商人,新*都忌惮他们。因此,罗裕康凭借外国人对他的良好赞誉很快就名满天津的富人阶层。
老管家一路小跑到医生家里,仆人说他出诊未归,他只好留下一个纸条,可他并没有对这纸条很快做出反应。她们等着他,心里发紧,坐立不安,等了一天又等了一整夜。端雨雁甚至想派人再去找另外的大夫,而且决定等他来的时候就大骂他,“这个粗人要当面骂他,好让他下次不敢叫人等这么久!”可现在也只好在内心里憋着愤怒。
端府笼罩着抑郁的沉闷氛围,哪怕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足以让人经神紧张。终于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才有一辆车停在了端府门口,管家急忙碎步走到门口迎接。过了一会儿,罗裕康进了门,只是咳嗽了一声,请管家带他去病人房间,对谁也没有问候。他穿过前厅,对谁都不看一眼,像将*一样庄严,整个房子都震响着他那锃亮的皮鞋踏出的身音。
他魁梧的身材,博得人们的尊敬,他体态端庄高傲,仪表堂堂,五官就像是用象牙雕出来的,他那副金丝眼镜和那张极其严肃,呆板的脸更加突出了他高傲,自负的神态。论出生,他生的低贱,但平民的特点在他身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是老爷的做派,甚至更加绅士。如果用他的病人对他的恭维:他甚至是非常漂亮,脖子白的跟女人的脖子一样,头发像丝一样柔软,很美……只可惜剪得太短了。他的脸很漂亮,只是过于枯燥,严肃示人,让人感到不悦。那张脸枯燥严肃呆板,除了整天的工作造成的极度疲倦外,什么表情也没有。妹妹雨雁走过来迎接罗裕康,她用手绢紧紧的绞着手指,开口求他帮帮忙,她可是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救救他吧,医生!”她说着抬起了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恳求您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
他没有说话,绕过了小姐径直走到病人房间。
“打开窗户通气!”他一边走近病人,一边吩咐:“为什么不开窗户?病人怎么呼吸?”
管家赶紧上前把窗子打开。他掀开被子时,就开始向病人母亲提问,并要求管家脱去少爷的上衣。
关夫人支支吾吾,这让他有点不耐烦。“您说的简单一点儿……这些话跟病情不相关……”他一边听关氏说话,一边清楚地说道:“夫人和小姐留下,其他人可以出去!”他开始用小锤子敲打端雨豪的胸口,又把病人翻过身来。背朝天,又敲了敲。然后用听诊器探测病人的胸口,最后他确定这是由于长期酗酒造成神经系统的酒精中*。
他给夫人几个调理的忠告,然后又开了一点药,就朝门口走去。在开完处方,还顺便问了一下她们府的姓氏。关夫人说:“我家老爷姓端,端庄的端。”关夫人在心里想:“难道你真的彻底忘记了你小时候也在这个府里待过啊……是啊,那些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事,应该忘掉。”但是夫人没有提醒他,毕竟那时的他只是一个仆人的孩子。然后她上前紧张地问道:“我儿子他没有危险吧?”
“没有,我想没有!”
“您看他会康复吗?”
“会的。”
关氏听到这话,收紧的心才放下来,并唤管家去拿了五个银元塞到罗裕康手里。罗裕康看了一眼,然后就冷漠的低着头往台阶下走去……
医生走了以后,夫人和小姐经过了一夜的折腾,第一次舒畅的松了一口气——名医罗裕康给她们带来了希望。
“他很细心很认真的样子真讨人喜欢!”关夫人夸赞的同时想到了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忍不住心中又难过起来。
“这个大夫好高傲啊……跟别的郎中完全不同。”罗管家说道。他现在在府里,除了公子的那帮寻欢作乐的酒*外,他再没有见过像医生这么体面的人,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就是他那个曾经跟他一起在厨房烧火做饭的渔村长大的侄子。当年他可是不止一次因为这孩子的犯错而狠狠的教训过他。他一直被蒙在鼓里,夫人从来没打算要告诉他,这人正是他的侄子。
傍晚,太阳落山后,被痛苦和疲倦弄得全身无力的小姐,忽然非常厉害的打起寒战,这寒战使她倒在床上。寒战之后,便是高烧,肋骨疼痛,整夜说梦话,哼哼着说:
“我要不行了,妈妈?”
第二天九点多罗裕康来复诊了,但这次不是一个病人,而是给两个人看病。他发现小姐得了肺炎。
一个病还没好,另一个又染病,这让端家笼罩在死亡的威胁里——每分钟都在威胁着夫人要夺走她的孩子,关夫人绝望的快要失去理智了。
他央求罗医生一定要帮帮她,治好他的小孩儿。可是他只是干巴巴的,冷漠的说:“我不知道,我不是预言家,要几天以后才能确诊。”
这番话深深的刺到了这个不幸的总督夫人的心。他哪怕是说一句有希望的话也好,也不要给她的不幸火上加油。罗医生很少给病人开药方,只是忙于敲打,听诊,这些西医的手法让夫人认为是些时髦的新玩意儿,中看不中用。她白天黑夜都在不停的两张床边跑来跑去,对其他事情在没有任何兴趣。她知道肺炎是致命的,当她一看到小姐的痰中带有血丝时,就晕倒在地上昏厥了。
可是到第七天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小姐突然露出了笑脸说:“我好了。”关氏当时激动的不停的流眼泪。而且公子也醒过来了。夫人见到登门复诊的罗医生又哭又笑,一个劲儿的说着感谢的话:
“感谢您,救活了我的两个孩子!”
“可是,这已经第七天了……”医生不解的答到,“他们原本五天就应该好的!不过,好了就好……我再给小姐开点药——这些药粉早晚各服一次,注意不要受凉。我过两天再来看下。”说完医生迈着匀整的步子出了门。
四
这天,晴空万里,略有寒意,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往往情愿忍受些寒冷都要去接受那温和的阳光,呼吸干净的空气。天空如此清澈,连最高的树叉上的一只麻雀也能看得见,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气息,大自然静谧、平和,没有一点风,没有声音,一切静止不动,无声无息。小姐和少爷穿着披风蜷缩在花园里的藤椅上,脚下掉落的*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金色的光芒,像一枚枚金币。被疾病折磨的少爷和小姐的身体十分疲倦,他们要在温暖爱抚的阳光下享受一下清福。
他们在这里等罗医生,这是罗医生的最后一次回访。他们也是在庆祝自己的康复。年轻的人大病初愈,他们一般会由衷地感到一种幸福,一种自由,他们想呼吸,想跟自然接近,想说话,一句话——想生活,而且每分每秒都想实现这些愿望。那些讨厌的事,一切都忘诸脑后,只有愉快地不搅乱人心的事情才被记住。
“一个令人惊讶的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小姐说:“她的医术多高明啊,哥,你想想,你想想,他能够跟病魔作斗争,并且战胜。”她一直在说,每说完一句夸张的,诚恳的话后,总是要用手势和眼睛,打上一个很大的感叹号。
端雨豪听着妹妹那些热烈称赞的话,眨眨小眼睛,维维称是。他自己也尊敬罗医生那张严肃的脸,并相信自己的康复完全归功于他。妈妈坐在旁边,满面笑容,心情快乐的分享着孩子们的快乐。她喜欢罗医生,不仅是因为他会治病。而且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积极上进的东西”——老年人都喜欢这种东西。
“可惜的是,就是他出生低贱……”,夫人说这话时,偷偷望了一眼小姐,接着说:“他看病时总是要脱了衣服在身体上下又敲又听,好像翻找什么东西,感觉不干净……”
小姐害臊的坐到另一张凳子上去了,离母亲远远的,雨豪也把脸扭到一边。
“妈妈,清王朝已经灭亡了,您的想法……”他轻蔑的耸耸肩说:“过时啦!如今这年月,要么有枪,要么有钱,什么背景啊出生的不重要,你看那些前朝的皇室大臣们的下场,还不如上海滩的黑帮瘪三混的好……,现在不都成了……一个零么。”
雨雁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充满了感激之情,然后又转头对妈妈说: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跟您说,妈,可是您这想法……不说也罢了。”
夫人守旧的思想受到了揭发,感到很难为情,就赶忙分辩道:“我没有瞧不起罗医生的意思……我喜欢这个年轻人……我是说教育真的很厉害……能够把一个出身低贱的人变成受到大家尊敬的先生……”
12点多医生来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谁也不看一眼。高傲的走了过来。
“不要喝含任何酒精的饮料,也尽量避免饮食过量,您要注意您的肝脏,你的肝肿大了的许多,以后要喝我给你开的药水。”他对端雨豪说完又转过身来对雨雁提了几个最后的忠告,她非常注意听他说,好像在听有趣的故事,她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个有学问的人。
他这次出诊只花了五分钟时间,他咳嗽了一声,拿起礼帽,点了点头,就准备离开。这时少爷和小姐都看了母亲一眼,夫人赶紧请罗医生稍等,并叫来管家。管家拿给医生十个银元,难怪昨天管家拿着夫人的镯子和耳环在外面奔走。罗医生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眼睛眨都不眨下就收了,脸上掠过一小片明亮的云彩,他的嘴微微裂开,露出笑容,看样子这笔报酬他很满意,他把银元装进口袋,然后再一次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们三人的眼睛望着医生的背影,他们的心立刻收紧了,眼睛里流出美好的感情:这个人要走了,而且再不来了。他们已经习惯了他那稳整的步伐、吐字清楚的声音和严肃的脸孔。
罗医生的私人诊所很抢眼,是一栋英式庭院风格的三层小洋楼连着半栋附属楼。这里位于天津繁华的富人区“五大道”的睦南路,位置得天独厚,绿树成荫,环境优雅,他的邻居们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物,医生很自然的和他们融合在一起了。
他的影响力正日益加深:他高明的医术和他的传奇经历在富人中间广为流传,尽人皆知。他们这群惜命的人,尤其是夫人和小姐,但凡身体稍有抱恙,他/她们都会毫不犹豫的请罗医生为他们检查,即使需要长时间候诊也心甘情愿。慢慢地,“找罗医生瞧病”成为一个富人们不成文的约定,在富人中盛行。
可是,与他这种优秀相悬殊的是:他那令人惊羡的英式庭院还不属于他,是他租的。罗裕康每每想到这点便心绪烦乱,如梗在喉。他每天都跟有钱人打交道,他深知这群人对与钱相关的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性。“租房子”在这群人眼里将被定义成一个没钱的人或外地人。不论哪种看法,都让他这个精英底气不足:他的骄傲和自负在这个答案面前变得渺小,头脑中的自卑感却强大到挥之不去。“你就是个骗子,精心谋划混进了不属于你的阶层……他们的眼神闪现出提防和戒备……”。罗裕康无法忽视他们这种想法,他更不允许这种想法妨碍他的发展。
‘买下这幢花园’成了他唯一的渴望:拥有一所真正属于他的诊所——名副其实的“罗裕康私人诊所”。可这栋雅致的庭院价值不菲。于是他成了赚钱机器,每分每秒都花在病人身上,没有自己的生活:当太阳从地平线露面时,他就开始工作,白天要么在诊所,要么出诊;晚上回家累的像条狗。他像陀螺一样不停的奔波。
终于有一天,疲惫的医生爬不起来了。接下来几天,他浑身无力,每天睡觉都超过一个对时——这是身体发出了极度疲劳的警告:再这么拼命他会垮掉的。于是,他给自己放了一星期的假,但他那活跃的脑袋从未停止思考筹钱买房的事儿,可结果是:五万,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没有地方去借这笔钱,想分期付款人家也不同意。
蓦然地,一个绝妙的主意冒出来:我可以结婚筹钱啊!我既然没空谈情说爱,那我干脆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罢了,只要她能陪嫁五万银元不就可以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棒的的想法么?
他甚至有些陶醉于这想法,他从不担心他的条件高,相反,他太有吸引力了:英俊挺拔,有修养,有能力,还年轻有为,更没什么女人讨厌的恶习……喜欢他的女人趋之若鹜,来诊所看病的八成都是女人——有钱人家的女人,你很难分清她们是来看病还是来看人的。
他就找来媒婆,这媒婆可是厉害角色——她对天津有钱人家的婚配状况知根知底,尽在掌握啊。当医生找到她时,她太意外了:念了西洋学堂的人,个个都像洗脑似的崇尚自由恋爱的思潮,谁还需要媒妁之言这种封建传统……她又感到受宠若惊:这个尊贵的医生多么英俊漂亮啊!简直就是人中龙凤……想找个合心意的,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一点儿也不困难啊!
“这是一笔好买卖!”当罗裕康提到陪嫁条件时,聪明的媒婆狡黠的笑了,“五万银元对普通家庭那是天文数字,但在天津,商贾云集,赫赫有名的“天津八大家”,几乎垄断当地的漕粮、海运和盐业……其它行业有钱人家也多如牛毛啊……更何况医生对出身、长相、性格之类的完全没要求……一笔交易而已……。”她暗自思忖后,笃定的接了这笔生意,并且对医生的委托是相当的卖力。
五
下了第一场雪,端府的生活又照常进行了,端雨雁和端雨豪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甚至连关夫人也不认为他们是病人了。病是好了,但家里和过去一样,经济无法改善,而且越来越糟,钱越来越少:夫人把所有值钱的东西,祖传的和自己购置的统统拿去了抵押;债主逼债逼更紧了,夫人提出任何延期办法他们都不同意。最后他们向法院提出了偿还债务的诉讼,关夫人不得不经常去法庭。
关氏还像原先一样,常暗自伤神,枕头上泪水不干。白天她强打精神,晚上的泪水不停的流,通宵哭泣,直到天明……能不哭泣么?贫穷,受到侮辱的自尊心,所有心爱的物品都拿去抵押了,同这些东西分隔,也令她非常伤心。端雨豪还是过着原来的那种放荡的生活,小姐没有嫁出去啊……她似乎窥见死亡的阴灵四处游荡,她看不到前途,感觉非常糟糕,没有了指望,只有害怕……
钱越来越少了,可是端雨豪喝酒却越来越厉害。他使劲儿的喝,好像要把生病期间的损失补回来似的。他把一切东西不管是不是他的有的没的,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全都拿去换酒喝。放荡的生活使他不顾一切,厚颜无耻,一见人就开口借钱,他已经不当成是一回事儿;经常大吃大喝由别人付钱;没钱也敢在*馆里耍钱……昨天人家取笑他,他会生气;现在他要是被人抓着,或被人押着,也只有稍稍有点难为情吧。
真正有变化的一个人就是端雨雁,最明显的新变化就是开始对哥哥端雨豪感到失望。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不像是从前那个不被人承认,不为人理解的人,而纯粹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和大家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她会想到哥哥那张脸,想从上面看出一点温存的不至于令人失望的东西。可是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只看到一个空虚人的脸。在她的想象里,这张脸跟其他人:他那些朋友,客人,外面普普通通的人的脸……没什么区别。
她曾经对生活还抱有希望,可是现在一想到家境每况愈下,母亲哀怨,哥哥堕落……在这些亲近的,为她所爱,然而又渺小的人的身边生活,是多么平凡,呆板……多么无聊,庸俗和懒散啊!
痛苦紧压着她的心,有时候她真恨不得一走了之,可是到哪里去呢?自然,她想到那样一个地方去,在那里,人们不会在贫穷面前发抖,没有动荡的生活,而是工作。于是在端雨雁的想象里像一枚拔不掉的钉子一样,出现了一张正派人的有智慧的脸,在这张脸上,她看到了智慧,丰富的知识和疲劳,这是一张令人无法忘却的脸,她天天都看见这张脸,而且是最幸福的情绪下——也就是这张脸的主宰者正在工作,或者是显出正在工作的样子的时候
只有雨雁一个人还没有忘记医生,这个身穿着名牌大衣的医生对于小姐来说实在是太新鲜太有吸引力了。其他人已经开始忘记他了,可是医生又做了一件让人难忘的事,要不人们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而这件事着实令人难受。
新年元旦的第二天,端府刚吃完午饭,大伙儿还没散去。突然,院子里传来“砰砰砰”的扣门声,仆人快步把门开了道缝,问毕后向夫人秉报说:“有个媒婆说要跟夫人提亲!”关氏听闻,心中掠过一丝喜悦:雨豪和雨雁的婚事可是她的心病啊,如果这事儿能有个着落,自己也可慰藉在天之灵的老爷了……可是她不认识来人,她转脸望了眼雨豪和雨雁,发现他们正同样一脸迷惑地看着对方,夫人便唤仆人请这媒婆入门来。
肥胖的媒婆,身材矮小,笑盈盈的一扭一扭的来到前厅,还没进门,她就远远看见中堂太师椅上做着一个端庄富态的夫人,慈眉善目,穿着一套朴素大方的白底*蓝碎花的袄裙袄裤。
“你有什么事吗?”关夫人问道,并好奇的看着老太婆。
“您不记得我啦?夫人……您表外甥的小少爷就是我接生的啊……在东门外史府我见过您啊!”她赶忙解释道。说着,她转头打量了端雨雁一番,然后笑咪咪的走到她跟前,作了个揖说:“这是大小姐吧……向小姐问好!”雨雁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笑,冲她笑着回了礼。她同样满面春风的跟端雨豪问了声好。
“是吗?那就看坐吧!”关夫人见她十分熟悉表姐家的情况,就唤她坐下。
“你有什么事儿吗?”关夫人再问一次,她感到这老太婆身上有一股强烈的市井味儿。
老太婆就坐后,说了很长一段儿的开场白介绍自己和她的“姻缘佳绩”,然后微微笑着,卖弄风情的声明说:“贵府的千金貌美如花,聪明伶俐,我这儿有位贵人有意于她……”雨雁听着,脸有点红,可端雨豪听了却噗嗤笑了一声,转头看了眼娇羞的雨雁。
“真奇怪,”关氏说:“就是说你是来说媒的了……给你道喜了……雨雁,给你求婚的来了,可他是谁呢?我可以打听一下吗?”
老太婆气喘吁吁地把手伸到胸前的衣兜里,从那里取出了一块红色花布手绢,他解开手绢包的小结,把包里的东西都抖落在夫人面前的桌上,顿时一张照片随着一个顶针掉了出来。
他们都抽动了一下鼻子,从那块儿红底*花手绢儿上散发出一股烟草味儿。
关夫人拿了照片,懒洋洋地举到眼前。
“这个可是个美男子,”媒人开始介绍照片上的人,“他富有、高贵,是个非常好的人……从不喝酒……”关夫人脸红起来,他把照片递给端雨雁。端雨雁的脸霎时煞白。
“真奇怪,”关夫人说,“如果医生有意思的话,那么他自己可以来呀,这里根本不需要中间人……他是个在西方受过教育的人……可是为什么他会派你来呢?是他本人派你来的?”
“是他本人,他非常喜欢你们……你们是好人家。”端雨雁忽然尖叫一声,把照片捏在手里,飞快的跑出了前厅。
“真奇怪!”关夫人又重复的说了一遍。“真令人惊讶……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好,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医生会这么做……他何必惊动你呢,他可以自己来嘛……他这样做甚至让人觉得难受,他把我们看成了什么人呢?我们又不是什么商人……现如今,就是商人也该换一种活法……”
“怪人!”端雨豪听母亲的话语,瞅了一眼媒婆的小脑袋说道。
“好吧!夫人,”媒婆说,叹了一口气,“虽然他没有什么背景,不过我可以说:难道他不高贵吗?他受过所有的教育,又有钱,他拥有一切荣华富贵……如果要他到你这儿来……那就照您的意思办吧!他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不来呢?可以啦!”最后,媒婆上前走到关夫人身边,悄悄的在她耳边低声说:“他要五万大洋,这是很自然的事,老婆是老婆,钱是钱……您自己也明白……,我——他说——娶老婆不能不要钱,因为她在我这里也会得到一切满足的,那她也得有自己的资本……”
关氏涨红了脸,身体气的有点发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难为你转告医生,就说我们感到非常奇怪,”她说,“我们很难过,这样做是不行的!别的我就再也不能对您说什么了……请你走吧。”
媒婆走后,关夫人就跪在祠堂的软垫上,对着老爷的灵牌委屈的哭诉起来:看吧!我们竟都到这样的一个地步——那个江湖郎中——下贱货,昨天的仆人竟也到我这儿来求婚,还说他高贵——高贵?哈哈,这是什么样的高贵?竟派媒婆说媒来了,可惜你不在了,我知道你可不会白白的放过这件事!这个卑鄙的混蛋!”
不过,关氏感到屈辱的与其说是一个仆人向他的女儿求婚,毋宁说是人家要向他要五万银元,而她却没有钱。哪怕是对她的贫穷有半点的暗示,也就是对她的侮辱。她在房间不停的啜泣,一直闹到深夜,夜里还醒来两次,又哭了两次。
不过,媒婆的来访对任何人都没有像对雨雁姑娘那样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它使这可怜的姑娘像害了极厉害的伤寒病一样,全身哆嗦,躺在床上,把滚烫的头埋到被子下,用尽全力要解答一个问题:
“这难道是真的吗?”
这是一个大伤脑筋的问题,雨雁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个问题即表现她的惊讶,也表现她的难为情,还表现她的一种暗喜,可又不知为什么她羞于承认这后一点,想瞒过自己。
“难道是真的吗?他,罗医生……不太可能吧!事情有点不对头!老太婆搞错了吧?”
与此同时,那些最最甜蜜的朝思梦想的令人心碎的幻想,那些世人心灵折服、头脑发热的幻想,都纷纷的在她脑子里蠕动起来。这个小生物,整个地沉浸在说不出的欢乐里了。“他,罗裕康,要她做他的妻子,要知道他是那么端正、漂亮、聪明,他把一生都献给人类,而且……坐那么豪华的轿车!”
“难道这是真的吗?”
“我可以爱他!”傍晚雨雁决定了,“哦,我同意,我没有任何偏见,我将跟这个仆人走遍天涯海角!哪怕母亲不同意,我也不会离开他。我同意了!”
其他问题,那些次要的和更次要的问题,她已经没工夫去考虑了,顾不上了,例如为什么派媒婆来,他什么时候爱上她,他为什么爱上她?既然爱她,为什么他自己没有来等,她哪里顾得上去考虑这些以及其他许多的问题呢!她震惊、奇怪、幸福……对于她,这就足够了。
“我同意!”她小声地说,极力在自己的想象力描绘他的面容及其金丝眼镜儿,以及透过眼睛往外看的那双有理智的、庄重的、疲倦的眼睛,“让他来吧!我同意!”
六
一方面是端雨雁在床上这样翻来覆去,全身都感到幸福的发热,另一方面那媒婆又在走访另一些商人家庭,广泛地散发医生的照片,从这个有钱人家到那个有钱人家,寻找可以向“高贵的”的买主推荐的货物。罗医生并没有派他专门到端府,他打发他随便到哪家去都行,他觉得自己必须结婚,但他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对他来说,有一点是决定了的:不管媒婆到哪一家去说亲,他都需要得到……五万陪嫁。五万,少了不行,因为他打算买下的房子,人家给他开的价不会少于这个差数,因此就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为筹钱而结婚,他也就这样做了。至于他要用缔结良缘来欺骗自己,那么这跟端雨雁毫不相干。
吃过晚饭,端雨豪来到雨雁的房间,他神秘地咳嗽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瞧着端雨雁,好像要告诉她一个非常重要而又秘密的事似的。雨雁躺在床上,他坐在她的脚边,稍稍弯下腰。“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他小声说,“我坦率地对你说……我的看法是……你也知道我是为了你的幸福,你在睡觉吗……我是为了你的幸福才说的……你就嫁给这个人吧……嫁给罗医生吧!你就别扭扭捏捏了,你就嫁给他得了!这个人各方面都不错……而且又有钱。他出身低贱点没关系,别管他。”雨雁的眼睛闭得更紧了。她害臊,同时,她哥哥雨豪又让她感到愉快。
“可是他有钱!至少,一个人没有饭吃就活不成,你只想等到那些所谓的皇室大臣来求婚,怕是没有等到你就饿死了……要知道我们家现在连一个银元都没有了……呸!全空了,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不说话呀?”雨雁微笑了一下,端雨豪则笑出了声,并且生平第一次抚摸了下她的头。“你就嫁给他吧……他是个有教养的人,我们也会过得很好……母亲就不会再哭了。”
端雨豪幻想了一下,又摇摇头说:
“只是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他干嘛要派这个媒婆来呢?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呢?这里面有点文章……他不是这种人,他不会派媒婆来说亲的。”
“这话不错,”雨雁想,不知为什么震颤了一下,“这里面真的有点文章……派媒婆来说亲是愚蠢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端雨豪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这一回却动起了脑筋来。他说:
“不过,要知道,他自己没有时间闲逛,他整天很忙,东奔西跑走遍病人各家。”
端雨雁安不下心来,但持续的时间不长。哥哥雨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还有一点我也不明白:他吩咐那个老太婆说陪嫁至少要五万银元,你听到了吗?她说:‘否则就不行。’”
端雨雁突然睁开眼睛,全身哆嗦了一下,连忙坐起来。
“这是老太婆说的?”他拉住哥哥的手,你跟她说,“这是撒谎,这些人,也就是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他也要……钱?哈哈!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怀疑他有这种卑劣的想法。他是多么骄傲、多么正直、多么不贪财的人啊!是啊!这是一个最优秀的人!”
“我也是这样认为。”端雨豪说:“老太婆满嘴胡说,多半是她要巴结的他,她在商人那里已经习惯了这一套了。”
雨雁点点头,然后把头埋在枕头下。
端雨豪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母亲在哭!”哥哥说,“算了,我们就不去管她了。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已经同意啦?很好,用不着扭扭捏捏的,你就做医生的太太吧……哈哈,医生太太!”
哥哥拍了拍雨雁的肩膀,非常满意地从她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雨雁穿的很朴素,但是很雅致。头上扎着个粉色的蝴蝶结,她像往常一样坐在窗户旁等医生来,但是到晚上都没见他的人影儿。
“他没有时间,”雨雁想着,“他很忙……可能明天会来……”
但是,第二天他也没来,过了一个星期仍旧就没来,又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他根本就没有想起端府,想起雨雁。而端雨雁却在等着他,而且人都等瘦了……”
“她为什么不来呢?”她自问道:“为什么呢?我知道了,他生气了……他为什么生气呢?因为妈妈对老媒婆很不客气……他现在以为我不爱他了……。”
过了清明节以后,端雨雁不再等待他了。有一天,哥哥端雨豪走到她的卧室,恶狠狠地哈哈大笑,告诉她说:“你的“求婚者”已经同一个商人女儿结婚了。”
这个消息对这位娇小的女主人公来说太残酷了。她垂头丧气不是一天,而是几个月都变得难以形容的忧愁和失望,她把头上粉色的蝴蝶结去掉了,恨不欲生。可是感情却是多么偏心和不公平,就是在这时候,端雨雁也还能为他的行为找出理由来,“他娶那个傻女人就是故意气人,”雨雁暗想,“对他的求亲,我们采取了多么侮辱人的态度啊!做得多么不好!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忘记别人对他的侮辱的。”
她脸上健康的红晕消失了,嘴唇上也抿不出笑容来了,大脑已经不再去幻想未来。她变得呆傻了。她觉得她的生活目标也跟医生一起毁灭了。如果她注定只能同那些愚蠢的、俗气的或酒*在一起,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犹豫了起来,她对什么都不关心,对什么都不注意,对谁的话都不理会,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枯燥乏味和毫无光彩的生活。她不去注意为数众多的求婚者,也不去注意自己的亲人和熟人,她对穷困的家庭近况视而不见,漠不关心,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债主已经把她家的房子连同所有有历史意义的家什、她感到亲切的家什一起卖掉了。除了老管家,其他的仆人都走了。她们不得不搬到一个简陋便宜的平民区居住。这是一个漫长的,难受的梦,其中倒是也不乏梦见一些人和事,他梦见了医生的各种不同的样子,坐在车里、穿着皮大衣、穿着毛呢大衣、坐着、高傲的走路……全部生活都在梦里。
但是一声雷响,梦就从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飞走了,她的母亲,关夫人经不住家庭的破产,在新居里生了病死了,她除了给孩子们留下祝福和几件连衣裙外,再没有任何东西。她的死对于端雨雁来说,是可怕的灾难。梦飞走了,把位子让给了悲伤
七
秋天到了,它跟去年的秋天一样,潮湿,泥泞。外面是一个灰色的多雨的早晨,灰暗色的云像沾满了污泥似的密密地遮住了天空,并且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惹人烦恼。雨点敲打着窗子,特别卖力。风在烟囱里哭泣,嚎叫,像一条丧家犬。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绝望的烦闷,就是最绝望的烦闷也比那天上午从我们的女主人公脸上流露出来的走投无路的悲哀好得多。我的女主人公,她踏着烂泥泞向医生家里慢慢地走着,她为什么要去找他呢?
“我找她治病。”她想。不过不要相信她,她脸上表现出来的内心的斗争都不是平白无故的。
她来到医生家的门口,心里发紧,胆怯地按了一下门铃,一分钟后,里面响起了脚步声,她的腿都要僵住了,腿弯了下去,门锁咔嚓一声。但是看见里面出现的是一个女仆,长得很不错,脸上显出疑惑的表情。
“医生在家吗?”
“我们今天不看病,明天来吧!”女仆说。由于湿气迎面扑来,女仆哆嗦了一下,倒退了一步,这时,门在端雨雁的鼻子面前“砰”的一声关上。震颤了一下,想起了插门声。
端雨雁很不好意思,慢慢地拖着身子回家。家里等着她去看一场免费的戏。不过这种戏她已经看腻了,这也不是她们家应该有的。
哥哥,端雨豪正靠在他房间的床头上抽着烟草,旁边坐着个高高瘦瘦的卷发的女人,衣裳华丽,浓妆艳抹,街坊管她叫四喜妹,是端雨豪一个酒肉朋友的小妾。端雨豪喜欢这个女人,他正陪她玩着西洋流行过来的猜拳游戏,输家抽烟,赢家一次得到三个铜板。
四喜妹自从搭上了端雨豪,她几乎快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早上九点不到就来吃早饭,直到吃完晚饭后才心安理得的离开。
老管家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背地里称她是“破鞋”或妓女,认为她不配留在少爷身边……他也曾劝过少爷离开这个女人,可是他嗅出了少爷的真情。当他不得已要伺候这个女人时,这总是让他发火。可这并不妨碍她肚子吃的饱饱的离开这个门口,而且口袋装满赢来的钱。
四喜妹觉得只有她来这里,这间屋子才充满了欢乐声。端雨豪对她百依百顺,这更让她找到了女主人的派头:正餐少不了三荤一素一汤一甜品、对其他人发号施令……
端雨雁那里保存着父亲死后的抚恤金,原本可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的钱,可端雨豪任性挥霍,这钱已所剩无几了。
他不愿工作,也不会工作,因为他不愿相信自己穷。如果有人再劝他迁就家里的处境,有所收敛,他就会大发脾气。
“为什么今天没有甜品?”端雨豪大叫道。
“因为我们钱不多了,要节省些。”端雨雁解释道。
可是端雨豪根本不懂当家的最简单道理,而且什么也不想懂。他坚决要管家为他和四喜妹准备甜品。
“一顿像样的饭怎么能没有甜品来结束呢?”他质问妹妹,觉得这是令人奇怪的事,“忠伯,一定要有甜品,你应该好好管这事儿!雨雁,这么点小事你都管不好,难道要我来管家么?你真是让我生气!”
到最后,每次开饭前,那个四喜妹都要问管家“给我们准备甜品了么?”“一定要有……没有就去买!”
他们尽管的要求这要求那,却不见雨雁的发饰、表、镯子……一件一件的送进当铺,就连那些贵重的衣服也都卖了。
他们也没见雨雁向忠伯借钱时,老管家是如何抱怨着,嘟嘟囔囔,可这两个鄙俗又麻木的人——少爷和这个小市民女人,对这一切完全不当回事!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端雨雁又到医生家里去,开门的还是那个长得不错的女仆。她把端雨雁带到前厅,帮她脱下大衣。女仆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小姐,大夫看病至少收五个银元,这你是知道的。”
“她跟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端雨雁想,“多么无礼,可怜的人,他还不知道他雇佣了一个无用的女佣人!”
可是与此同时,她心里却发紧了:她口袋里仅剩三个银元了,不过,他也不至于因为少了区区两个银元就把她赶走吧?
雨雁从前厅走到侯诊室里,那里已经坐了许多病人。自然,这些渴望治好病的人大多都是女人,她们占据了候诊室的所有座位,三五成群地坐在那里聊天。谈得很热烈,并且无所不谈:天气、疾病、大夫、孩子……都是大声说话,并且哈哈大笑,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些人一边等着一边织毛衣或绣花,在侯诊室里没有穿的很朴素和很差的人。
医生就在隔壁房间里看病,大家按顺序到他的房间里,进去的人都脸色苍白、严肃、有点儿发抖,可是从他那里出来的时候都脸色泛红,挂着亲切的笑容,就像是卸掉了身上力不能及的重负一样轻松。医生为每个病人看病,不超过十分钟,可能是病人的病都不重。
这一切多么像江湖郎中的招摇撞骗,要不是端雨雁自己有心事,她也会这么想。
雨雁最后一个走进医生的诊室,在这里,到处堆的都是书,书皮上印着英文和法文。她走进诊室,全身发抖,就像一个被丢进凉水里的母鸡。医生站在房间中央,左手扶着写字桌。
“他多么漂亮啊!”我们的大小姐的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这个想法。
罗裕康从没有卖弄过自己的漂亮,而且他也未必会卖弄什么,然而他平时所表现的一切姿态都好像特别威严。雨雁现在所看到他这个姿态使她想到那些即将出征的将*。他一只手扶着桌子,旁边放着一些他刚从别人那里收来的银元,还放着一些工具、器械、试管……这一切对雨雁来说都是极难理解,极其深奥。这些东西,加上这个设备豪华的诊室,综合起来,使威严的画面更加威严了。
雨雁顺手把门带上,站着。医生用手指了指圈椅,她走到圈椅跟前坐了下来。医生威严的摇晃了一下她对面的圈椅,在她对面坐下,用一双疑惑的眼睛盯住她的脸。
“他没有认出来我!”端雨雁想,“要不他不会不说话的……我的天呐,他怎么不说话?我怎么开口呢?”
“怎么样?”医生哼了一声。
“我有点咳嗽。”雨雁小声说,好像要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连磕了两声。
“很久了吗?”
“已经有两个月了……夜里更厉害。”
“嗯……发烧吗?”
“不,好像不发烧……”
“你好像在我这里看过病吧?你以前生过什么病吗?”
“肺炎。”
“嗯……对,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端雨雁吧?”
“是的,当时我的哥哥也病了。”
“请你喝这种药粉,睡觉以前服,防止感冒。”
罗裕康很快的开了处方,站了起来,又做出了原来那种姿势。雨雁也站了起来。
“再没有别的病了吧?”
“没什么了。”罗裕康定睛看着她。他看着她,又看看门,他没有功夫,正等着她出去。她却站着,看着他,欣赏他,等着他会对她说些什么话。他多么漂亮啊!她沉默着,过了一分钟,后来震颤了一下,看出了他张开口打哈欠的意思和他眼睛里等待她出去的含义,便伸手给了他三个银元,转身向门口走去。医生把钱丢在桌上,在她身后把门关上了。
雨雁从医生家里出来回家时,心里非常生气呢,“我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呢?为什么呢?胆怯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这样的结果真荒唐,只是打搅了他一下……我为什么要把这该死的钱捏在手里,好像要显示什么似的……可能我得罪人了……付给他钱也要做到神不知*不觉才对呀!哎!我为什么不说话呢……要不他就会对我讲开来,对我解释了……也就清楚他为什么派媒婆来了?”
八
雨雁回到家,躺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底下。每当她激动的时候,都是这样。但这也没有使她安静下来。哥哥走进她的房间,并开始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皮鞋踩在嘎吱的响,他的脸很神秘……
“出什么事儿了?”雨雁问道。
“我以为你睡着了,不想打搅你,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很愉快的消息:四喜妹她要住进我们家里来,我请她来的。”
“这不可能!不行!家里哪有地方?”
“为什么不行?她是一个好女人……她可以帮你料理家务……我打算把她安置在拐角上那间房。”
“妈妈在那儿去世的,这不行!”雨雁气的浑身发抖,感觉是被最亲的人伤害到了,脸上泛起了红晕。
“哥,如果你非要让她住进来,你干脆杀了我!哥,我求你了!别这样做!”
“你为什么不同意呢?我不明白……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聪明、开朗、快活。”
“我不喜欢她……”
“可是我喜欢她,我喜欢这个女人,并且愿意让她跟我住在一起!”
雨雁哭了……她的脸因绝望而扭曲……
“如果她住这儿,我就去死……”
端雨豪听到这话,轻吹了一声口哨,走了几步,离开了雨雁的房间,过了一分钟又进来了。
“借我一个银元。”他说。
雨雁给了他一银元,她希望这样能减轻他的不悦。在她看来,哥哥的心里正在激烈的斗争:他对四喜妹的爱和对家庭的责任发生了冲突!
傍晚,四喜妹来找雨雁。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她见到雨雁径直把她逼到墙角,质问道。
“你没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的……”雨雁从她面前闪开了。
为了这句话,雨雁付出了代价。四喜妹一个星期后强行搬进来住到了雨雁母亲的房间,她要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抱复雨雁。
“你干嘛总是对我摆着一副臭脸?我也是不幸的……可你们家的处境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你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小姐的模样……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哥哥呢……”
她常常对雨雁的贫穷进行种种责难、暗示和讪笑,最后还哈哈大笑。雨豪对她的讥讽满不在乎,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四喜妹,便顺从了她。可这个别人的小妾,他的情妇却深深伤害了雨雁。
每到傍晚,雨雁都坐在厨房里,孤立无援、软弱、毫无主意,不停的流泪。泪水掉在忠伯的大手掌上。忠伯陪她啜泣,给她讲一些往事,可往事却更加深了她的痛苦。
“老天会惩罚她的!”忠伯安慰她说,“您别哭了,要保重身体啊!”
冬天,雨雁再一次来的医生的诊所。当她走进医生的诊室的时候,他正坐在圈椅上,他仍然像从前那么漂亮,威严……这次他脸上显得十分疲倦……眨巴着眼睛,睡眠不足的人总是这样,他没有看雨雁,只是用下巴指一下对面的圈椅,她坐下来。
“他脸上表现出悲伤,”雨雁看着他,想到,“他准是跟那个商人女儿过得很不幸福吧?”
他们默默坐了一分钟。啊,她想她会多么愉快地对他诉说她的生活,她会对他讲许多他在任何英文或者法文书里都读不到的东西。
“我咳嗽。”她小声说。
医生扫视了她一眼。
“嗯……发烧吗?”
“是的,每天晚上都发烧……”
“夜里出汗吗?”
“是的……”
“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罗裕康做出不耐烦的手势,指指自己的胸部。雨雁红着脸,慢慢解开胸口的扣子。
“请您把衣服脱下来,快一点,劳驾……”罗裕康说着,把一把小锤拿在手里。
雨雁把一只胳膊从袖口里抽出来。罗裕康很快的走到她跟前,刹那间就把她的连衣裙脱到了腰部。
“请把衬衣解开!”他说道,还没等雨雁自己动手,他就解开了她衬衣领子的纽扣,接着使病人更惊恐的是,他拿起锤子,在她那儿白净的瘦削的胸脯上敲打起来……
“请您把手放下……别妨碍我,我不会吃掉您的。”罗裕康嘟囔着。她涨红了脸,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罗裕康敲打完后,开始听诊,她左肺尖的声音很浑浊,他很清楚的听见吵吵的杂音和不柔和的呼吸声。
“把衣服穿上吧!”罗裕康说,开始向她提了一些问题:她住所好吗?生活方式正常么等等。“你必须要去趟海拉尔郊区的牧场住段时间!”他对她谈了许多关于正规生活方式的事以后,说,“你要到那里去喝马奶,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雨雁勉强扣好扣子,不好意思给了他五个银元,又站了起来,便走出深奥的诊所。
“她留下我半小时,”她边想边走回家,而我竟没有说话……没有说话!我为什么不跟他谈一谈呢?”
她回家的时候,没想到海拉尔这个地方,而是想着罗裕康。
“我干嘛要去海拉尔,那里是没有那个讨厌的女人,可是那里也没有医生呀!”
“去他的吧,什么*地方!”她一边走一边生气,同时又感到高兴:他承认了,她是病人,现在她就不必拘礼,可以随时到他那里去,去多少次都行,哪怕每星期去都行。在他的诊室里多么好,多么舒适!特别是那张放在诊室深处的长沙发,她很想跟他一起坐在这张长沙发上,谈各种各样的事,向他诉苦,劝他看病收费不要太高——对有钱人自然可以,应该收费高,可是对穷人应该少些才对。
“他不了解生活,他不能区分穷人和富人。”端雨雁在想,“我得教会他!”
端雨豪的放荡生活达到了顶峰……雨雁父亲的抚恤金都不够他用,他便开始“工作”了。他向管家借钱,打牌作弊骗钱,偷雨雁的钱和物。有一次,他和雨雁并排走着,从她口袋里偷去俩银元。这是她攒起来买鞋用的,他一个银元留给自己用,另一个给他情妇买梨吃。熟人都离开了他。
雨雁看到了,也明白了他这种放荡生活的顶峰……
九
今天晚上,老管家坐在雨雁的床边,哥哥和他女朋友都不在家。
“我在发烧,忠伯。”雨雁说。
老管家啜泣起来,给她讲述往事,而往事却更加深她内心的痛苦……他谈到了她的父亲母亲和他们过去的生活:描述老爷过去打猎的树林和生活,追捕兔子的田野等等,讲述过去北京的端府,那府邸在清朝败亡后就低价卖了。
老管家不停的讲,声音都变哑了。雨雁听着不让他离开,从这个老人的脸上,她看到了他给她讲的关于父亲、母亲和府上的一切东西。她听着,看着他的脸,于是她又想活下去了,想活的幸福,到她母亲钓过鱼的河里去钓鱼……河流的后面是田野,田野过后是青绿色的森林,而这一切的上空则是亲切的阳光在照耀,给大地温暖……活着多好啊!
“忠伯,”小姐小声的说,握着他那干枯的手,“忠伯,明天借给我五个银元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可以吗?”
“可以……我只有五个银元了,拿去吧,希望你的身体没事儿……”
“我会还你的……忠伯,你真好!”
第二天早晨,端雨雁穿上最好的连衣裙,把粉红色的蝴蝶结扎在头发上,准备去医生家。出门前,她在镜子面前照了十多次。在医生家的前厅里,一个新的佣人迎接了她。
“你知道吗?”新的佣人帮雨雁脱下大衣时对她说,“大夫看病至少收五个大洋……”
这回,候诊室的病人特别多,所有的家具都坐满了。有个男人甚至坐在钢琴上,十点钟开始门诊十二点钟停止,开始做手术,下午两点再继续门诊。直到到四点钟,雨雁才看到病,她没有喝茶,疲惫不堪的等着,由于发烧和激动,全身哆嗦。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医生对面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她脑子里空荡荡的,嘴里发干,眼睛里有一层云雾,透过这层云雾,她只看见他的脑袋在闪动,手和锤子在闪动……
“您去了海拉尔吗?”医生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呢?”
她什么也没回答。他敲了敲她的胸部,然后又听了听,她的左肺尖的浊音已经扩大范围,几乎整个左肺都有了,连右肺尖也可以听见浊音了。
“你不必再去海拉尔了。你不要出去了。”罗裕康说。
端雨雁透过那层雾,看到在他那枯燥、严肃的脸上,有一种近似同情的东西。
“我不去。”她小声说。“您告诉您父母亲,不要让你到外面去。你要避免吃不容易煮烂的粗食……”
罗裕康开始提出各种忠告,说得入迷了,又长篇大论地谈起来。
她坐着,什么也没听见,只模模糊糊的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她觉得他说的太久了,终于他停止了说话,站起来,眼睛看着她,等着她离开。
她没有走。她喜欢坐在那张圈椅里,非常害怕回家,害怕见到那个女人。
“我说完了,”医生说,“你可以走了。”
她转过脸来对他说,看着他。
“请不要赶我走!”医生哪怕是最初级的面相家也会从她的眼神里读到这句话。
从她的眼睛里流出了大颗的泪珠,两只胳膊无力地垂落在圈椅的两边。
“我爱您,医生!”她低声的说,由于内心燃起了烈火,她的脸上和脖子上翻起了红晕。
“我爱您!”她又小声地说了一遍,她的头摇晃了两下垂了下来,额头撞在桌子上。
而医生呢?医生……自从行医以来第一次涨红了脸,两只眼睛眨巴着,就像受到罚跪的顽皮的男孩一样,他从没听见过任何女病人对他说这样的话,而且是以这种形式出现,没有任何一个妇女,莫非是他听错啦?
心不安的翻动起来,怦怦地跳……他难为情地咳嗽起来。
“裕康!”隔壁传来了喊声,从半开着的房门里露出她那个商人家庭出身的妻子的两个粉红色的脸颊。
医生利用这一声叫喊,很快地走出了诊室。他正好要找点什么借口,哪怕能摆脱一下这种尴尬的局面也好。
十分钟以后,他回到自己的诊室时,雨雁已经躺在了长沙发上了。她仰面朝天的躺着,一只手和头发一起垂在地板上。
而这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了,罗裕康红着脸,心跳的厉害,悄悄的走到她跟前,解开她衣服上的扣子,他扯掉了一个领钩子,不知不觉的就把她的连衣裙撕开了,从连衣裙的所有褶边里,线缝里,各个角落里,掉下来许多东西,落在长沙发上,那是他的处方、名片、照片……
医生在她的脸上喷了一口水……她睁开了眼睛,用胳膊肘稍稍支起身子,看着医生,沉思起来,她自问:“这是在哪里呢?”
“我爱您!”她呻吟道。她认出了医生,她那充满爱和祈求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
“我该怎么办呢?”他问道,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这一句话的声音,雨雁有点辨认不出来了:不平稳,吐词也不那么清楚,而是柔和,几乎是温柔了……
她的胳膊弯了下来,脑袋便倒在沙发上,可眼睛仍瞧着他。
他站在她面前,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祈求。他感到自己陷入了极可怕的处境,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头脑里出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东西……千百种不请自来的回忆,在他的发烧的头脑里翻动起来。这些回忆是从哪里来呢?莫非是从那双充满爱和祈求的眼睛。他想起了幼年时代,想起了在端府擦茶具和无数次脑壳上挨打;还闪过在他受罚时,饿的两眼昏花时,穿着丝质花袄的小姐常偷偷跑去塞给他食物;闪过了小少爷和别家的公子哥儿对他丢石子儿;他还想起了他违背大伯意愿,身无分文的从端府逃回家……那是多么兴奋的一次出逃啊!他走过了最困难的路。
现在,他终于顺利了,他用自己的脑袋打通了一条通向生活的隧道……那又怎么样呢?他精通自己的业务,读许多书,干许多工作,还准备夜以继日的工作……。
罗裕康斜视了一眼乱放在桌子上的银元,他还想起那些太太小姐们,这些钱就是从她们手里收下的,于是他脸红了……难道他走完那条艰难的路就只是为了这些一元一元的大洋和太太小姐们吗?是的,只是为了这些……
在这些回忆的逼迫下,他那威严的身材变得瘦小了,那种傲慢气也消失了,光滑的脸上出现了皱纹。
“我该怎么办呢?”他瞧着端雨雁的眼睛,又一次小声的说。
他在这双眼睛面前感到羞愧。
如果有人问:你在行医期间都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你该如何回答呢?
一元一元的大洋,除此之外,就别无所有了!为了挣这些钱,他把感情、生活、安宁,全部都献出去了,而那些大洋都给了他那奢华的洋楼,讲究的桌子、汽车。一句话,给了他一切所谓的舒适。
罗裕康想起来中学时代的“理想和大学时代的幻想,于是眼前的这些蒙着贵重丝绒的圈椅和长沙,铺满地毯地板,定制的家具和价值三百元的时钟对他来说,统统都成了一滩可怕的,黏糊糊的烂污泥了。
他走上前去,把雨雁从她躺着的污泥里面抱了起来,连胳膊和腿一起高高的举起……
“你不要躺在这里!”他说,转身离开了长沙发。仿佛是为了对她的举动表示谢意似的,她那美丽的黑发像瀑布一样的撒在他的胸口上,在他的金丝眼镜旁边,一双陌生的眼睛闪着亮光。“这是什么样的眼睛啊!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它们!”
“给我喝点茶!”她小声说道。
第二天,罗裕康和她一起坐在头等车厢的一个包厢里。他送她去美丽的北部。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知道她已经没有康复的希望就像知道自己的五个指头一样……可是他还是要送她去。一路上他都向她敲打、听诊、询问。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知识,竭尽全力的想从她的胸部就打出、听诊出一点哪怕是最小的希望。
至于钱,昨天他还是那么尽心竭力的积攒,而如今在路上却大把大把的花出去。
现在,要是在姑娘的哪怕是一片肺叶上能听不到那该死的杂音的话,他情愿把所有的钱都献出去!他和她多么幸希望活下去啊!对他们来说,太阳已经出来了,他们在等待白天……然而太阳没有把他们从黑暗中救出来,而且,晚秋已经开不出花来了!
端家小姐在北方没住满三天,就去世了。
罗裕康从那里回来后仍像从前一样生活,跟从前一样为太太小姐看病,积攒一元一元的大洋。不过,也可以看到他身上的一些变化,他同女人谈话时,眼睛总是往旁边看,往空地方,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女人的脸,心里就非常害怕……
端雨豪活着并且很健康。他已经抛弃了他的情妇,现在住在罗裕康家里来,医生把他接到家里来,对他倍加爱护。端雨豪的下巴使他想起雨雁的下巴,因此他容许端雨豪拿他的大洋去寻欢作乐。
端雨豪非常满意。